对于从小就以卖艺为生的季宓宁来说,长得一等一漂亮,大概是人生中最顺遂的一个亮点。
在开阳大陆上,有六处风格迥异的地界,分别名为临神、凤栖、灵鸟、院坟、息鞅和无定六地,开阳人将它们称之为守郡,即统称为开阳六郡。
这六郡当中,世人总道临神郡最富饶,灵鸟郡最毓秀,凤栖郡最招福,院坟郡最邪乎,而息鞅郡,则是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可一旦有人提起无定郡,那便是画风突变,一股脑被人呸呸跺脚直道晦气,因为几乎所有开阳人都知道,那里是处不折不扣的鬼郡,仅是从那里传出的几段不知真假的小道谣传,就能吓得整村小孩睡不着觉。
奇怪的是,这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地,却仍有人烟,无定郡里的人从未逃难躲避,反倒世代都仍定居在那里,誓死也不愿离开。
四野江,是一条横贯开阳大陆东西两方的长河,江南岸边密林山丘集聚,而那无定郡则就处在茂盛密林内。
而之所以称它为鬼郡,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如果从密林再向南行进一天一夜,就能看到一处被叫做五瓣辿的断崖。
辿,意为行走缓慢。五瓣辿紧挨密林里的无定郡,可它却几乎寸草不生,白日骄阳高高挂起,丝毫不见云彩,夜晚无星无月狂风大作,巨大风暴卷起地面所附着的一切,混着黄沙尘土,漆黑可怖,不见天日。
别说是缓步慢走,就算一日仅行半里,也要经受得住烈日与黑暗的双重折磨。
邪地内有断崖,断崖外有巨大暗黄石拱,没人知道这巧夺天工的石拱是何人所凿,又或者是何时形成。如同是对不洁之地的诅咒,五瓣辿从不下雨,和北方的密林产生了巨大的落差,无可争议当选了开阳六郡最艰苦的地界。
不过,要正经说起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怎样的真相,还须得从一位叫做南岭的神君身上说起。
时光斑驳太过久远,相关的故事和传说从长辈讲到如今,各郡的版本都不大一样,且大家早已不愿再谈起他本尊。
只有些老人偶尔聊到时,会坚持说自己曾亲眼见到过他,时至今日,尽管走过半生,垂垂老矣,仍未忘却仙君的风采卓绝。
据流传最广、也是普遍最被人接受的说辞中提到,南岭仙君喜蓝,他为数不多降临人间时,不是身着云山蓝的衣衫,便是披着秋波蓝的轻裘。眉目温和英俊不悲不喜,能够满足生民对于神圣凛然的所有想象。
可一百多年都已如白驹过隙,这些言论则更像神话与寓言一般虚无缥缈、无人在意。
南岭相貌究竟如何,暂搁置不论,且就算论出个所以然来,貌似也全无意义。因为他早就死了,伴随着五瓣辿的秘密,一起长眠在了槐江潭底。
唯一可以在这位至高无上的神明身上确定的事情,是南岭仙君曾养了只巴掌大的小狐狸。
人人都喜欢貌美机灵的狐狸精,乍一听没什么意外,开阳这片大地上有人,有神,有鬼,也有少些极其罕见的妖怪。但普通人活一辈子,大约也见不到哪怕半只妖,因为它们本就珍稀到可怜,从不害人,更不会轻易化形,同林中动物没什么分别。
只是南岭仙君的这只小狐狸,较为与众不同。
其一,并没有一只狐狸从出生到成年都是巴掌大;其二,关于五瓣辿和神明陨落、跌下高坛的所有故事,都要从它作为开端讲起。
“它”——又或者是“她”。
这只小狐狸名叫招福,实际原先南岭给她取的是“昭宓”二字,但被神境里的大人们来来回回一叫,便逐渐演变成了有点土气却十分喜庆的小招福。
她三岁时被南岭救于腥风血雨之中,彼时已会化形,待到为南岭而死时,换成人形年岁,也就只有十六七的大小,正是抱怀乞怜的可爱年纪。
对于南岭和神境里的谪仙们来说,招福的一辈子极其短暂,甚至如同他们眨一次眼时错过的瞬间那样短,而她也并没有过上几天真正意义上的安稳日子。
虽道人生不得长欢乐,但在这昙花一现的时刻里,充斥在招福记忆中的,是自己与南岭仙君的相互心疼,也是最不可磨灭的共患难、共沉沦。
招福横死于南岭仙逝前十五天,二人几乎是一前一后,并没能得到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
她的本初躯体被灵力封进一只匣中,保存在了位于日月陉的神境,并没有陪伴着最疼爱她的仙君,一起躺在潭水里。
这是南岭的愿望与吩咐,他希望小狐狸有一日可以在仙府内收到纯净之气的滋养,重塑五识,得到一次新的机会。
而日月陉——乃是神府仙境,也就是神仙们居住的地方。
它的地理位置清晰,就坐落在息鞅郡附近,但之所以是幽深仙境,正是因为没人找得到,也没有人敢壮起胆子去找。
但事实上,日月陉只是仙境的山门入口,因为太过有名,便用它做了个代称。这里伫立着一座白玉雕的月洞门,宏伟非常,极其显眼。
若有凡人跨进,面前便会地动山摇,地生裂痕,出现二十八条相近似的岔路,直通中间的半截山脊,仿佛是二十八条被拦腰斩断的死道。一旦来者选中一条,伸腿迈入后便再无法回头,只得毫无选择地向上走。
选错者,被困在路中不可出,上不得亦下不得,直至走到双腿溃烂、口舌生疮,到最后魂消魄散,粉身碎骨,再无归家之可能。
二十八条路中,只一条可通往槐江潭,若真有人能选对,这里则是第二道门。
此潭位于真正的山腰处,虽名为“潭”,可外观却并非真正的“潭”,而是口井。
凡过者需在水境内自省,虽可悲可喜,可通达明镜,认识自身,但只心中无愧、无卑、无忧亦无怨者,才算是通过了考验,这时,才可见到这眼水清若空的槐江潭。
就算所幸找对了路,也架不住内心的考验。这不是人的无能和神的不公,而是生人本身的缺陷而已。千万年来,都无人能应答神的这道考卷。
在最初的众人眼里,南岭就是开荒拓土,劈山填海的神,自他之上是否还有更高的神明,不得而知。
在南岭一朝败落身殒后,接替他的,是一位叫做川沧的新神君。
据传,川沧君曾是南岭后辈,自成年起,便与南岭一同镇守仙府。南岭于他而言亦师亦友,如兄如父。
开阳大陆初具雏形时,人间的历史建筑、鸟兽河山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世间轮回走到了新的节点,巨浪滔天海河倒灌,飞禽走兽毫无规律可言地四处逃窜,乌云与鸟群遮天蔽日,傍水临海的村庄部落无一幸免,彼时天下除了浮尸便是瘟疫,热浪滔天,又闷又烫。
前段历史里的人和物,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而且在他们掌管陆地的这几千年里,对神从无执念,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神。
先民对于创世和神明的记载只停留于卷轴上,或是在一场场歃血和献祭的跪拜里,那时,造物主只是人类的一个想象,所谓敬鬼神却远之,坚持些诚挚的敬畏和尊重,便是信仰的最上限。
在那场遮天蔽日的巨大灾难中,当凤毛麟角的幸存者们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自救时,谁也没能想到,他们脑袋里那个单薄的精神寄托、那个所谓的“天”,会真正来到他们面前。
南岭的出现,保护了开阳生民的先祖驻扎深山,延续至今,他择优而培,造福大郡,重拾了大地往日的祥和与荣光。
在他的手里,坍塌的山岭可以再次重峦叠嶂,肆虐的支流也可再次回归大海。
河瀑倒流,枯树生枝,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做到,也无人能幸运到亲眼目睹神迹的发生,但它就是回归了本源。
南岭挑选了一众赐福之人悉心教导,为医为师、从牧从农,为百姓造房取种,逐渐拨云见日,重塑了这片被命名为开阳的世界。
神君对待自己亲手重塑的人间,凡事总爱亲历亲为,惩恶扬善、不偏不倚,亦不受供奉、不要祭品。
可尽管他不愿人们将他奉做神明,但六郡还是拔地而起了众多庙宇。
川沧彼时正值青年,同南岭一同降临世间收拾残局,他们二人手下还有两个小童随侍,分别名为尧岭、入秦。
神的使命就是这样,更高的通天塔上存在着更高的创世之神,就连南岭与川沧都不曾见过他们本尊,只是接受命令和启示,在人间万物崩塌之时,发挥神的作用。
山川草木流水极美,但最令神满意的,大概还是这些既丰富又繁杂的造物。
南岭一生的理念,坚持误者受惩受罚,善者扬之悦之,执者感之念之,而贪者夺之,怜者分之。
在南岭的时代,众人无不敬仰,却也无不畏惧,大奸大恶罔顾人伦的错事从不敢犯,因此,人间也难得出现了长久太平的局面。
川沧和尧岭、入秦三人耳濡目染,忠心辅佐,持续了两百年之久。
然这般难得的太平必然不能长久,因为南岭是一个过分理想化的神,他纵然只手遮天,却也初来乍到,不知万事万物都要有个平衡,亦不懂得越想扶植一个无罪无恶的人间,便越是需要纯粹的罪恶来作为陪衬。
若是一种形式的恶消失殆尽,则必定会滋生出另外一种。
小狐狸招福的出现,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邪物——霍鬼。
相传它们附身于凡人,有着一口溃烂而尖利的獠牙,张嘴时目眦尽裂,面部残缺吓人,使被附身之人的样貌与先前天差地别,可怖至极,仿佛随着人们压抑太久的阴暗面全数迸发一般,来到了毫无防备的安稳现世。
被占据身体之后,无辜者常口含鲜血,面色苍白干裂,眼仁变得又细又长。霍鬼不仅攻击人的躯体,亦在攻心。
但这也同样是百年前的事,南岭已将此邪物的巢穴封印,而那场三天三夜的艰难作法,位置正是在无定郡南部的五瓣辿、那座断崖之下,自此之后,那里便成了传说中被诅咒的禁忌之地。
而关于南岭明明已封印邪物,自己也在之后付出代价,却仍庙倒誉毁的原因,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在有关霍鬼这一切都未发生之前,确实有一段可贵的幸福日子,彼时小招福刚被救回日月陉,又小又软,可爱非常,偶尔还会化作一小童,但终究因为年纪太小修为太浅,只能维持几炷香的时辰。
尧岭和入秦起初不大喜欢同她亲近,可没多久就倒了戈,每日为她挑选饭食,且偶尔下山喂六郡神兽时,也会将招福揣在袖子里,带她出去玩耍放风。
开阳六郡各有自己所属的神兽,临神郡的神兽叫拜沧;院坟郡的神兽叫偃灾;灵鸟郡的神兽叫福嘈;凤栖郡的叫谷来,且还有个小名为菽凤;无定郡的叫僭义;而息鞅郡的神兽则被命名为了秦岭,因为它离日月陉最近,所以各取入秦尧岭名中一字,颇为亲切。
至于为什么凤栖郡的那只金凤祥兽会得个如此有趣的小名,则同样也和另一个小姑娘有关。
原先,神兽确实只有“谷来”这一个名字,因为凤栖郡地处肥沃平原,麦子蔬果皆长势极好,年年都能有个好收成,南岭知晓人们总喜爱用称呼讨个好彩头,便也入乡随俗地亲自起了谷来二字,盼愿此地硕果累累,稻谷飘香。
霍鬼之乱的一百多年后,南岭与招福早已身死,川沧继任人间神使,不再插手世间之事,任由万物自行发展不加干涉,起初大家并未觉得有何欠妥,反倒觉得这般无甚不好,于是就这么从这场邪鬼祸患中逐渐恢复出来,回到了正轨。
而在第一百零三年之时,开阳遭遇了一场大旱及一场大疫,六郡元气大伤,饥荒横行,饿殍遍地。
自南岭重建了这个几近湮灭的人间之后,开阳人几乎从未见过如此势如山倒的巨大天灾。
南岭时期留下为数不多赐胎之人,也就是那些被祝福,来到人间从医从农的精英,几乎都在霍鬼之乱后被囚被杀。
这么长时间过去,为数不多的曾被赐福之人的后代,也已在这场瘟疫中献身,使本就屋漏的开阳淋了场痛痛快快的连夜暴雨,尽数失去了领袖,失去了希望。
于是六郡的人开始慌乱,他们开始想念南岭的干预,想念神的排山倒海之力,开始向日月陉上的川沧祈福求救,求他降雨,救救开阳万千生民。
可川沧君并不是第二个南岭,不论是合理的,抑或是不合理的,他从未理会过任何请求。
好在日月陉上另有其余的神。
掌管人间姻缘、造器与草木的神女卞如、卞娉与卞婷,她们拥有着完全相似的面容,身量纤纤倾国倾城,五官精致脱俗,犹如一母同胞。
而卞娉作为二姐,虽掌管草木花树,可为人却淡漠凶狠,不像花神,倒更像武神,在日月陉众神眼里,是最出了名的嘴硬心软。
她有一只南岭生前相赠的赤腹鹰,并将其视若心头宝物,一心钦慕南岭的高洁伟岸,在经历了霍鬼乱的种种后,卞娉开始变得同入秦尧岭一样,对凡人厌恶至极。
可这般饥荒大难,她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就这么任其朝着更坏的地方发展。
说到底,这是南岭用性命换来的安稳和平,一山一河,一草一木,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于是时隔一百零三年,日月陉再次向人间赐来一个福胎,而这次降临世间的小姑娘,出生在了凤栖郡守冯烨的府邸中。
在她出生的那个秋夜里,自她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开始,同一片云汇集在六郡上空,连下了一整个月的细雨。
甘霖日夜不停地浇灌着开阳大地,彻底解了大旱,也彻底将那场致命的瘟疫带走,往后的十五年内,令六郡气候温润风调雨顺,再无旱涝之灾。
在冯小姑娘诞生的那年,冯烨照例掌管了祭祀天地大典。这场润雨带来丰收,更是黄河以北五谷丰登的一年,河水中浊而宜菽,于是他便给女儿起名收菽,赐予了她这个象征丰收佳意的好名字。
于是,凤栖郡的神兽,也就理所应当有了个被当地人称作“菽凤”的亲切昵称。
后来,民间还广为传唱一句“凤栖五谷滞菽上,开阳六郡云扉开”的童谣,旨在宣扬上苍的这一份好意与奇迹。
经历了多事之秋后,开阳再次步入平顺,六郡各自推选郡守,百姓安身立命,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片土地上降生和老去,南岭的故事也正是在他们口中,成为了开头提到的各类传说。
只是无人知晓,在冯收菽降生的同一年、疫病清除的前夕,静谧清净的日月陉上,有一缕融着川沧神君指尖鲜血的五识从匣中飘出,途经落花满天的苍林,短暂地停留在了槐江潭。
明明仅是一缕虚无缥缈看不见实形的灵气,却在这荡漾旖旎的水境里,逐渐倒映出了一位十七八岁少女的脸。
风起叶落,招福不仅看到了自己,也看到南岭的面容逐渐从破碎变得完整,清晰地浮现在水面上,隐约与她的五官重叠。
二人这才算真正地告了别。
仙君和霍鬼的传说早已远去,但危险和邪恶仍的种子仍然埋藏在表层的薄薄土壤下等待发芽。或许有人会问,没有了神的干预,开阳六郡的未来将会如何?南岭仙君又是否会从长眠中醒来?这些巨大的未知数,究竟在何时才能真正解开?
不过,正如那些经久不衰的传言所说,关于南岭的故事,只能确定一件事,便是那只巴掌大的狐狸招福。
如果说冯收菽像是人们眼中的圣女,从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承载了太多的期盼和希望,那么同样,在不久之后的人间,将会迎来另一位并不是那么起眼的姑娘,她的肩上曾经承担了太多的负担与苦楚,但这一次,在神的怜悯与思念下,她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这个对她来说,向往已久的世界。
她是南岭口中的“全新机会”,也是所有未知数的转折点,更是这场迷雾中,唯一的确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