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报案人都没想到,那年夏天的一个报警电话,会牵出千里之外一个山中小镇上的隐晦秘事。
六
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两个人,是同卵双生的手足!
我的心脏迅速跳动起来。
在向高雯教授确定了捡孩子的具体县市后,我立刻带着水生往目的地赶去。
就在半路上,局里发来消息,那个售卖女尸的阴婚媒人被抓到了。
那人名叫老赖,开着一辆水产品运输车掩人耳目,与其他水产品运输车不同的是,他的车侧面,捆着一个很长的铁钩子。
他的车里装的却不是海鲜河鲜,而是用工业甲醛浸泡着的女尸,为躲避检查,他会在每一个夜里开着这辆装满死尸的运输车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翻山越岭,购买和销售女尸,利用这些「货物」赚钱。
可能在十多天前的某个夜里,这个名叫老赖的阴婚媒人就是开着这辆车进了馒头山,在和死者亲戚谈好了价钱后,站在车顶,打开车厢,用铁钩子勾出一具具湿淋淋的女尸来让死者家属挑选,直到这家亲属看到了「年轻漂亮」的那个女童尸体,交易就此达成。
也或许,这个人也兼职「连环杀手」这一角色,在有迫切需求又尸源不足的情况下,也会盯上落单的女人,将这些可怜的女人杀死,再将她们嫁给不认识的死人。
「刘队,经过突击审讯,老赖承认了买卖尸体的犯罪事实,可是他坚称那个女童是他花三万块钱从X省舛县买来的,据他说,当时他看那个女童不像是好死,怕摊上事,还让女童家属写了一封购买女尸的收款单,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谎。」
我听着电话里同事的汇报,这个地址同高雯教授告诉我们的捡孩子的地点完全相符。
「把那张收款单扫描发给桀县派出所。」
桀县是一个山区的省级贫困县,我们到的时候正是上午。
来接待我们的所长姓孟,有着山东人特有的爽朗和大方,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直接把我们领到了二子驴肉火烧馆。
「案子是要查的,饭也是要吃的,驴肉火烧是我们镇的特产,一定要尝一尝。」孟所长熟门熟路的进了门脸:「二子!十个猪头肉的,十个驴肉的!」
我们跟着孟所长进了这个街边小店,餐馆地面污水遍布,痰迹斑斑,餐巾纸一团团的扔的到处都是,老板娘系着油腻腻的围裙用粗糙的手在白面团上揉捏。
先上来的是三碗鸡蛋西红柿汤,一个七八岁的女娃熟练的端着个托盘放到我们桌前。
「大妮儿快上学了吧?」孟所长随口寒暄。
「客家子上什么学,读书也读不出什么结果来。」老板二子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葱蹲在角落一边扒一边道:「还不如帮衬帮衬店里。」
「也是哈。」孟所长点点头,让我们先喝鸡蛋西红柿汤。
「孟所长,什么是客家子?」水生一边溜边儿喝汤一边问道。
「我们这里的土话,女娃娃嘛,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嫁人了就是客人了,所以都叫个客家子。」孟所长嘿嘿笑:「那个卖尸体的扫描件我看过了,就在车上,落款是姓王,从这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就是王庄,一会儿我带你们到那边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火烧上来了,长方形的火烧切成两块,露出里面大块的肉丁,食物也和这个地区一样实诚又热情。
我夹了一块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外酥里嫩,怪不得是当地特产。
另一边大妮在灶台边上支上个折叠桌,端上两个馒头两碗汤外加一碟猪头肉,招呼四五岁的弟弟吃早饭。
七
我的注意力放在大妮身上,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到这样能干的女孩了。
弟弟用手抓着馒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猪头肉,大妮也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还没放到嘴里。
「啪!」老板娘翻转火烧的油火筷子猛地敲上了她的手背。
「吃!!就知道吃!馋死鬼投胎啊你!肉留给你弟弟吃!你弟弟长大了要养家的!」
大妮的手背瞬间鼓起一道红棱子,这么大的女孩子,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加快了往嘴里填馒头的速度。
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意识在农村地区有相当大的基础,许多老人认为生男孩可以壮大家族势力,免受别人闲话,攀比心理和被赋予的血脉传承意义让男孩成了很多人的感情寄托。
我皱起眉,只觉得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水生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三个男人吃早饭,速度很快,二十个火烧不到半个小时就进了肚,我们走时,大妮已经蹲到水池边熟练利落的刷碗了。
「孟所长,你们这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啊。」我意有所指的看着他。
「老传统了,养儿防老,不是十几年就能够改过来的。」孟所长不当回事的抽了口烟发动车子:「你看那边。」
车路过县妇幼医院,门庭冷落,只有麻雀三两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边的二层楼私人诊所,电动车、自行车、三轮、汽车在路边排成大队,从门口看去就能体会到人满为患的意思。
「那边的中医很有一手,一号脉就知道是男是女。」孟所长低声对我们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只能生一个,早知道是女娃,也可以早点处理掉。」
早点处理掉,这句话让水生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开口问我:「刘队,这里这么重男轻女,那家为啥要把男孩扔掉?」
这也是我觉得诡异的地方,全中国境内每年扔掉孩子的家庭不计其数,被遗弃的孩子大多是天生带病或者女童,健康男孩很少会有被遗弃的现象发生。
特别是这种愚昧落后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地区,砸锅卖铁卖血卖肾都不会舍得把自家男娃扔掉的。
我接过孟所长递给我的扫描件,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家女娃尸体三万块钱卖给对方,钱货两青。」
清还写错了,落款是个王字。
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对方的文化水平很低,把亲生骨肉的尸体当成了货物,不知是太过无知还是冷漠至此。
这户人家遗弃了健康的儿子,虐待死了女儿,他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动机呢?
谜团越来越大,饶是我这样见惯了诡案的老警官都彻底摸不到头绪。
我们穿着便衣到了王庄,村长骑着三马子等在了村口。
三马子是农村很常见的农用车,前面像是电动三轮,后面拖着个大斗,马力十足。
孟所长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稍作寒暄后,老村长皱眉道:「刘队长,您这个事情我是有些了解的,我们村里虽然重视男娃娃,但是民风淳朴,肯定做不出杀死自己女儿的事情,而且这个王姓,别的村也有的,不知是我们村子。」
「老王,我们现在只是走访阶段,不是说确定就在咱们王庄,破案嘛,就是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那个女娃娃可怜呐。」孟所长和王村长更熟一些,他把车停在村边的晒场上,招呼我们两个爬上三马子的后斗:「走,到村里问问去。」
八
「王成山家娶媳妇,我要发言的,先去婚礼现场。」王村长一边拧车把开动车子一边和我们解释:「全村人都在成山家,你们要走访,正好就去他家走访好啦。」
王庄不大,王成山家在村子西头,我们赶到的时候喜事队已经吹吹打打的把婚车从村子另一端迎了进来,王村长立刻把车停到胡同里往他家赶。
在这种以姓命名的村子里,村子的地位是很崇高的,每家结婚都会以请到村长证婚为荣,今天王村长要扮演的就是证婚人的角色。
北方农村娶媳妇声势浩大,再穷困的人家就算借钱也会把场面做足,王成山家是很好找的,他家大门前挑出两个硕大的红灯笼,门口则是一个充气门楼竖立中央。
随着五辆杂牌黑车依次停在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婚车的后门打开了,身穿黑色廉价西装的新郎出现在众人面前。
新郎的出现让我和水生陡然升起一阵惊悚,只见这个新郎两眼眼距及宽,两眼间恨不能再塞进去两只眼睛,他的头是歪斜着的,肥胖的脖颈根本撑不起他诡异的脑袋,就像是吊死者刚被从高处放下来,脑袋耸拉在脖颈上一般。
新郎是被扶着下的车,一个眉眼都带着笑的中年女人喜笑颜开的扶着新郎往车的另外一边走去,新郎走路也不利索,他有着很严重的内八字,其中一只脚好像只能用脚尖点地,导致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往高处跳一下,这个动作又好像鬼神怪志里的僵尸。
我禁不住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估计女的也是个脑瘫。」水生从旁边嘀咕。
中年女人扶着他来到另一侧车门前,车门被打开后,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十分正常的女人,这名年轻女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纱,腿上套着大红色的丝袜,脑袋上还盖着个红纱材质的盖头。
整场婚礼都透漏着不伦不类。
新娘下了车,接过中年女人手中的新郎官,扶着新郎官往院子里走去,新郎仅有的智商好像能够让他明白,身边的人是他的妻子,于是他歪斜着脑袋朝旁边看,嘴角裂开嘿嘿一笑,一滴晶莹剔透的口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众人看这傻子嘴馋的样子忍不住哄然大笑。
跟在旁边的中年妇女早有准备,手里捏着帕子在他嘴角利落一擦,慈爱道:「猴急什么!早晚是你房里人!」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随着众人身后进了王成山家。
王村长作为证婚人,站在新婚夫妇身前念着用草纸写成的致辞,祝愿二位新婚幸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锅灶早在清早就支好了,村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在桌上等待喜宴开席,意犹未尽的嘲笑着新郎官被漂亮新娘馋的流口水的模样。
多么奇异荒诞的组合。
可是没有一个人为新娘感到悲哀。
九
村长带来的我们也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接待,把我们送到了村官们的那一桌上。
「王村长,我看这个新娘挺正常的,怎么会……」水生加了两筷子菜,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疑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个正常女人愿意嫁给这样的丈夫。
王村长抿下一口酒,笑道:「换婚来的,女方家啊,有个瘸腿的弟弟。」
换婚是个不亚于冥婚的陋习,冥婚是对封建迷信的妥协,换婚则是对女人的极致剥削。
穷困农村,由于聘礼、聘金漫天要价,导致很多人娶不起老婆,尤其是那些家中有身体残疾或身体不健康兄弟的人家,就可以用交换的办法娶媳妇。
这场婚姻的女方家,有个残疾的弟弟需要娶妻,那么他家就要花费更多的聘礼,这户人家便把注意打到未出嫁的女儿身上,不管嫁给谁,只要能够出得起足够的彩礼,这名女子都要为兄弟牺牲自己。
因为她们结婚所换来的钱,会花销在给兄弟娶媳妇,给家族延续后代上。
「娶这个媳妇花了三万块钱呢。」同桌一个大娘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咂舌道。
「王成山家还挺有钱的。」我不动声色的感叹一句。
「他家有钱?哼。」村长不屑冷哼一声。
「王村长,请问咱们村有没有生双胞胎的人家啊?十年前到现在都算上。」水生不经意的问道。
「双胞胎?」村长皱眉琢磨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没有。」
「哎,我怎么记得成山家好像生过双胞胎啊?」另一个大妈伸手抢过一根筒骨塞到孙子手里:「喝骨髓!长个子!」
「哪里有?不就是小娟娟一个吗?」另一个男的反驳道:「妇道人家胡说八道。」
「怎么我就胡说八道了!之前不是双胞胎死了一个吗!就剩下小娟娟了,死的那个听说还是个男娃娃呢,怪可惜的……」大妈用手绢在孙子油乎乎的嘴上摸了一把。
「这么说起来,好像还真有这回事……」另一个村民点头回忆起来。
「死的是女娃就好了,偏偏是个男娃,怪不得成山两口子天天看小娟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还好送出去了,要不小姑娘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我和水生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王成山家的八卦,心里隐约兴奋起来,我问道:「那个小娟娟去哪里了?」
「嗨,养不活,听她爸说送到外地亲戚家了,谁知道是不是给人当童养媳去了,要不他家这个傻子娶媳妇哪儿来的聘礼?」
「别胡咧咧!没影的事儿让你们瞎嚼舌头。」王村长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身份,估计是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开口打断了桌上人的臆测。
吃完饭,众人渐渐散场,我掏出小袁画的修复画像递到村长面前:「王村长,您仔细辨认一下,这个女孩是不是小娟娟?」
王村长喝的有点多了,接过画像眯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是小娟娟!」
他刚喊出来就连忙闭上嘴,鬼鬼祟祟的看向我们,好像用气声说话:「死的那个就是小娟娟?那个女娃的尸体被拿去配冥婚了?」
孟所长拍了他肩膀一下:「你可看清楚了!人命关天,别搞错了!」
「不会搞错的!这还能搞错了?」王村长立刻摇头,然后忧郁的发起呆来。
当天下午,王成山家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村长带着我和孟所长、水生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十
开门的是王成山的老婆张慧荣,之前我们在婚礼上见过这个女人,她看起来六十多岁,又黑又瘦,眼窝深陷两眼发直,紧抿的嘴角看不出有多高兴,并不像是一个刚娶了儿媳妇的婆婆应有的精神面貌。
「你们找谁?」她干哑的问。
「这位是派出所的孟所长,另外两位是刑侦大队的警官,到你家来了解下情况。」村长面色难看:「当家的呢?」
张慧荣转过头往屋里走去,我们互相看看,跟了进去。
院子里新媳妇把红色的裙子系在腰间,蹲在水井边上吭哧吭哧的洗一大盆的衣服,看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走进屋门,我首先看到的是八仙桌边上坐着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太太,老太太面部骇人,眼窝深陷,就像是一张人皮被贴在了头骨上,她的双手拄着一根拐杖,胳膊就像两条竹棍,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头上和眉骨上都没有几根毛发,像一只干瘦的猴子,她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们,嘴里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话,却又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水生和我都吓了一跳,村长推着我们往里走:「三婶子,我们找成山有点事。」
老太太没理他,继续喃喃自语。
我的目光落在老太太的拐杖上,这根拐杖是用一根整木削成的,头上是个类似榔头的扶手,正好让老太太抓在手里。
这根拐杖突然就让我想起了穆然对尸体的结论,他杀,颅骨损伤严重,凶器具有易挥动、较重、有突出前端的特征。
走进里屋,王成山刚从床上爬起来:「老叔你咋来了?」
「来找你打听点事。」村长开门见山:「小娟娟让你送哪儿了?」
「送亲戚家了嘛,家里这么穷,养不活她……」
「放屁!你家祖坟都在这个山上!你哪里来的外地亲戚?!」村长一嗓子吼出声来,将那张写给阴婚媒人的收款单扔在王成山脸上:「你看你干的这个拉血尿脓的事!畜生都干不出来!」
看到那张收款单,张慧荣的眼泪突然就往下掉了下来。
我正想开口,突然看到王成山身后的墙上突然出现一只猴子的影子,猴子高高举起双手,手中是个短粗的拐棍,直朝着水生的脑袋上敲下去。
「小心——」我立刻回头,一把推开了水生。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水生正坐在病床边上。
「杀害小娟娟的是她奶奶。」水生和我说。
一个月前,阴婚媒人到了王庄,收买年轻鲜活的女孩尸体,村民第一次听说尸体还能卖钱。
当时王成山一家正为了出不起高昂的聘礼而面临断子绝孙的处境,毕竟他们的傻儿子需要更多的聘礼才能娶到好生养的女人,而他们唯一的女儿太小,还远不到能换婚的年龄。
那天晚上,小娟娟因为洗碗时打了个碗被父母吊起来毒打一顿,正趴在屋里啜泣,这时候奶奶进来了。
小娟娟最喜欢奶奶,因为家里只有奶奶不打她,她在墙上看到了奶奶进来的影子,她还没扭过头来,就看到墙上奶奶的影子举起了拐杖朝她的脑袋上狠狠砸去。
王成山连夜卖掉了尸体,拿着三万块钱给脑瘫的儿子寻了一房媳妇。
「既然这家人这么喜欢儿子,那当初为什么要把正常的儿子扔掉,留下了女儿?」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
生了个傻子以后,张慧荣十年后再次怀孕,想要个健康的儿子,结果生下了龙凤胎,女儿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于是就在生产几天后,王成山将女儿丢弃在高速路口,并在旁边躲着,直到有人下车抱走了孩子,他才放心回家,有车的人家,应该是能教养好他的女儿。
结果回到家打开另一个孩子的抱被,发现他送走的竟然是儿子!
后悔和懊恼已经无济于事,一家人把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无辜的女儿身上,小娟娟从弟弟被送走的那天起,就背上了莫名的原罪。
重男轻女是不可掩盖的事实,从逢年过节不让女孩上桌吃饭,到残忍的溺死刚出生的女婴,很多人都能陈述自己家乡的劣迹。
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人口已经严重失衡,正常情况下,每出生100个女婴,就会有105个男婴出生,而某些地区的性别比甚至高达148,这个数据代表着每出生100个女孩,就会出生148个相对应的男孩,
而王庄的性别比甚至达到了246。
那些一百多个本该出生的女孩去哪里了?想到一条条花儿一样的生命还没机会降生就消失在狭隘观下,我的手指冰凉。
希望每个生命都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