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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雪天、冷雾。
风卷起雪绒迎着一阵阵含糊低沉的诵经声而去,朝弋手执一把长柄黑伞,大半张面容都隐在阴影底下,整个人仿佛溺水般剧烈喘息着,额角青筋隐现,几乎要站不稳。
觉察到这异样,身侧随行的女人忽地停下脚步,偏头抬眼望向他,低低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她今天难得把一头长卷发盘起,妆也不浓,可眉眼间却仍透着一股精致的风韵,说话时又微微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那已经无比熨帖的呢衣下摆。
就在此时,不远处铃鼓声忽起,僧侣的吟诵声更大了,随即一阵冷风吹得朝弋一激灵,他也终于从那错乱中惊醒了过来。
灭顶的窒息感和那“咕嘟咕嘟”往他口鼻里淹灌的冰冷江水已然消失,他嗓音低哑,声音几乎融进了这冷风里:“郁、琰……”
女人没听清,下意识一侧头:“什么?”
朝弋没说话。
“今天来的可不止集团里的高层,朝家的叔伯远亲、平日里和你爸爸交好的那几个长辈,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合作商……”女人刻意把音量压到最低,半瞪着眼警告他道,“以后你是要和他们打交道的,有什么不爽都得给我憋着,别和个二杆子一样丢人现眼。”
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朝弋答话,女人把眉一横:“听见没?”
伞下的朝弋忽然微微眯起眼,近乎贪婪地将视线投落到不远处——
那藏在许多庸常人影之中的一抹皙白的淡色,纤长的一条背影。
急促的呼吸仍未有舒缓的迹象,朝弋攥着拳,像要把那被眼框住的人影狠狠地捏碎。
“朝弋?”女人已有些生气的迹象,眉眼间浮起一层不耐烦。
“听见了。”
喑哑又低沉的语调,无端惹得女人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什么毛病,”朝弋听见她嘀咕着抱怨道,“叫你平时少抽两根烟,年纪轻轻的……”
还没走出两步,便有几人围将上来,很热络地称呼他身边的女人为“霍夫人。”
霍佳瑛微微一笑,到底不年轻了,这样的场合,她也不敢心大说笑,只微笑地将朝弋拉上前来:“这是犬子朝弋,今年才毕业,A大金融系。”
紧接着又提醒朝弋:“那是你赵叔叔和应阿姨,快问声好。”
前世朝弋最厌恶这般逢场作戏,他大哥没死的时候,这儿没一个人看得起他,如今他大哥才刚走,这些人便又见风使舵地贴上来,虚与委蛇地装熟稔。
因此他几乎谁的面子也不给,惹得这些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好,也难怪他后来在集团里会那么不得人心。
他犹豫半刻,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赵叔好,应姨好。”
“看看人家小朝一表人才,再看看我家那个没志气的,成天的不学好,拿着他爸给的钱,在城郊那开了家不伦不类的俱乐部,领着群狐朋狗友玩着闹着,”她叹了口气,“改天让我家涛涛和你家小弋认识认识,叫他跟着小弋也学学好。”
霍佳瑛看了眼朝弋,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赔笑着应下了:“小男孩子嘛,本性都爱玩,我家这位也大差不差,不过他俩年龄相仿,说不准也能玩到一块去。”
几句寒暄过后,霍佳瑛便忙催着朝弋往前头去了:“人都到差不多了,快去把那花给你哥送了。”
不用她催,朝弋早就等不及了,连人带车翻下桥的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郁琰。
他想,如果能活着醒来,他一定、要掐死这个……他曾经无可救药地爱着的人。
谁知命运却让他回到了三年前的今天,他与郁琰隔别后的第一面。
朝弋手持一束白玫瑰,在众人或审视、或打量的目光中缓缓走上前,而后将那束玫瑰摆在了一排黄白菊花束之中。
他眼里半点哀伤也没有,像是只是来走个过场,毕竟他和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朝冶今年才不过三十一,这般骤然离世,三七并不能大办,而其母孟兰淳因伤心过度住了院,当爹的朝文斌借口陪夫人,也避着不肯来,因此这场丧事便只得由朝冶的长姐朝钰薇和他的同□□人郁琰一起操持。
献过花的朝弋径直从朝钰薇面前走过,来到郁琰面前站定。
此时的郁琰手持一把黑伞,眉眼低垂,目光只停在新碑上亡夫黑白遗容之上,眼尾一点点红,下巴尖上还悬着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
像是一粒透明的雪。
前一世他压根不敢上前,只敢在不远处将这个触不可及的人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臆想,幻梦中的自己早已将这人拆得□□,可现实里,他却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这一回,他却走到了他近前,紧接着轻浮又肆意地,抬手用指节刮掉了郁琰下巴上的那滴眼泪。
“节哀啊,”他在郁琰震惊又错愕的目光中开口,“嫂嫂。”
好在他身形高大,一方背影几乎将面前的郁琰在身后众人眼里遮了个严实,因此大部分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但那位就站在郁琰身侧不远的朝钰薇不仅看见了,还看得很清。
几乎是朝弋话音刚落,她便猛然上前挤进二人之间,气势十足:“是谁请你来的?”
朝弋不慌不急:“我亲大哥死了,我不来看一眼,岂不是太没良心?”
朝钰薇冷笑一声:“谁是你大哥,你也配?”
“大哥姓朝,我也姓朝,”朝弋笑,半身微歉,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不配?”
他话说得很慢,明显是意有所指,可落在那些旁观的外人眼里,仿佛是朝弋此刻正受着朝钰薇的欺负。
朝钰薇前不久分明才见过朝弋,私底下也调查过,只以为这就是个刚毕业的毛小子,人形炮筒似的,一激就炸,谁知道今日会变得这样难缠。
郁琰这会儿早已压下了惊愕情绪,转身嘱咐随行帮忙的助理老徐:“徐叔,带这位客人去我车上坐一坐,一会儿我这里忙完了,再亲自招待。”
老徐立即会意,应声便来到朝弋面前,俯身做请:“您请跟我来。”
朝弋没动,只是饶有趣味地盯着郁琰看,这人方才被自己那样挑衅、冒犯,却也不见他面上有丁点怒。
他从来克制又冷静,前一世,除了今日为他大哥掉的这一滴眼泪,朝弋就没看见他因为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而动情失控过。
朝弋从前有多爱他这般淡漠清冷,如今就有多恨。
“先生?”老徐稍一抬头,有些催促的意思。
朝弋充耳不闻,他是真想当众撕开郁琰这身皮囊,触一触那底下流淌着的血,是不是也同他看自己的眼神般冰冷。
但他只是盯着他眼,什么也没有做,片刻后忽然很低地一笑,像是很好心地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嫂,你也要保重好身体。”
郁琰似乎并不喜欢听见别人这样叫他,眉心轻轻一动,像要开口。
可朝弋说过这句话,便就转身跟着司机徐叔往外走去,郁琰并没有非要追上前去同人争辩的执念,因此便任由他走了。
“和他没什么好置气的,”朝钰薇故意说,“三儿养出来的野猫狗,能有什么教养?”
她的音量不轻不重,恰好能叫尚未走远的朝弋听见。
果不其然,前边的朝弋闻言停下了脚步。朝钰薇见状上半身稍稍向后倾,又默默给旁道的几个随行的保镖一个眼神示意。
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喜恶都太鲜明了,她很知道该怎么踩进他雷区。
朝钰薇本以为他下一刻便会朝自己扑将过来,一拳、还是一巴掌,她都无所谓,身侧硕壮的私人保镖一定会替她挡下。
然后今天下午、甚至是中午,朝氏私生子在兄长葬礼上意图殴打长姐的新闻,就会登上娱乐新闻的榜首、传进朝文斌的耳朵里。
但她想错了,朝弋压根就没打算对她动手,反而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姐说得很对,我就是三儿养的。”
这会儿吃惊的不仅是朝钰薇和近旁的人,就连刚刚追过来的霍佳瑛都瞪大了眼睛。
“不过贱养的孩子命都很硬,”朝弋笑道,“不像……”
他故意把话停在这里,又把笑容一点点收回去:“走了,姐。”
听见他那声“姐”,朝钰薇恶心得都要说不出话了,可偏偏又对他无可奈何。
立在她身侧的郁琰神色倒是一直都没变过,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离开的那个背影。
青年人分明该是一身火性,心浮气躁、易燃易毁,郁琰并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假如不是他错误,那便是眼前这人……
藏得实在太好了。
被他盯着的朝弋则默默地享受着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而后稍一低头,状若无意地舔了舔凝在他食指指节上,那滴早已干涸的眼泪。
是涩的,带着一点咸。
老徐匆匆带着他绕过其他新坟旧碑,正当两人行将走出郁琰的视野时,朝弋忽地又一回头。
郁琰似乎早已收回了目光。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盯看着他那被黑色西服包裹着的、清瘦又性感的曲线,看他别在前襟的那朵白花。
花瓣似乎有些缺水,隐隐透出些萎靡的单薄来。
郁、琰。
他再一次把他的名字咬在了嘴里。
“我死的那日,你也为我掉过半滴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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