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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马上的军官阴沉着脸,一对三角眼紧盯着韩三。
韩三陡然想起,这个叫符刚的远房表舅,官职把总,却最不喜欢别人叫他“符把总”,忙磕头道,“把总大人,把总大人,我是盐山乡勇营韩哨官手下的什长韩三。”
“哦,原来是韩三外甥啊。”符把总脸上有了笑意,“起来说话。”
“把总舅舅大人。”韩三不顾腿伤爬了起来,躬着腰,低声下气的说,“我奉韩老爷命,率三乡丁卒,揖拿从韩村外的枣林窜来大刘庄的捻匪。”
“哦?你的丁卒呢?哈哈。”符总兵笑问。
“哈哈哈哈。”符总兵身后一群亲信发出刺耳的嘲笑。
韩三顿时冷汗直冒,他明白了,之前他三兄弟与黑衣人缠斗时,耳中隐约听闻的炮仗声,正是眼前符把总的枪兵击杀跟他来的那些卒丁们时,所发出的枪声。
“外甥,我们刚才在村外野地遇到上千捻匪,我们枪兵营运用‘九进十连环’战术,已将其尽数消灭。”符把总笑着说,“步军正在后面收割捻匪的人头。哎,外甥,你过去看看,看看里面有你认识的没?”
书中暗表:“九进十连环”战术,是八旗军、绿营军、湘军及淮军统一的枪兵射击标准战术。是一种使枪兵营的鸟枪依次开火,形成持续火力的战术。
“舅舅大人,您逗外甥呢,外甥怎么会认识捻匪。”韩三陪着笑,心里想着回去该怎么向韩老爷交差,嘴上却说道,“舅舅大人,枣林窜出来的捻匪中,有钦犯张皮绠。”
“哦,消息从何而来?”符把总来了精神,那可是白花花的十万两白银啊。
“韩老爷说的。”韩三明白,有舅舅符把总在,横财就一定轮不到他这些外甥们发。
“现在人在哪?”符把总急问。
“我不清楚。”韩三料定符把总有此一问,不等把总发火,随即左手一指北边一排村民的房舍,说道,“那家门前石狮子后藏着一个捻匪,他知道。”
“过去看看。”符把总摇了一下马鞭。
“是。”几名亲随翻身下马,高高举起火把,随着被韩家老五、老天搀扶起来的韩三,一起走向黑衣人藏身之所。
众兵士去寻韩三口中黑衣人,把总身旁负责警戒的马兵,看到青石板路上突兀现出一人,忙勒马呵斥:“什么人?站着别动!”
“弓箭手,准备。”符把总旁边另一名百长立刻下令。
来的人是刘健。
刘健闪身出现在村道上,如同刚从村里闻声走过来的路人。
徐世德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来。他留了个心眼,脱了掉衣服,一番撕扯后,包裹在头上。
“把总大人,别来无恙啊。”刘健驻足朗声道。
“刘二爷。驾!驾!”符把总催马过来。
把总身后举着火把的亲兵也赶紧拍马追上。
“刘二爷,恕未将甲胄在身,不便施礼。”符把总抱了抱拳。
“把总大人说哪儿的话,草民得给大人行礼才是。”刘健说着,两脚并拢,两手下垂于腿两侧,弯屈上身,恭敬地向马上端坐的符把总行起鞠躬礼来。
“这如何使得。”符把总忙挂好马鞭,左腿曲膝,抬高,越过马鬃,跳下马鞍,来到刘健面前,两手抱拳高拱,身体略弯,还了刘健一个作揖礼。
符把总身后的亲兵们,连忙翻身下马,齐齐向刘健作揖。
直到这时,徐世德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向符把总行礼。
“刘二爷,新来的?”符把总看了一眼包头垢面的徐世德。
“进府一个月了,啥也不懂。让您见笑了。”刘健笑着手指拨了下耳朵,“他耳朵有毛病,头脑不太灵光。”
“你哪儿的人?”符把总向徐世德大声询问,感觉此人光着膀子还打着腿绷,有些古怪。
徐世德不敢回答。他是太平军的人,但却是“捻匪匪窝”颍州府人。一张嘴就会露出匪音,只得“嘿嘿”傻笑。
“把总大人问你话呢!”符把总身后的亲兵抽了抽背后的马刀,吓唬徐世德。
“嘿嘿,嘿嘿。”徐世德继续装傻。虽然见到这些清狗,他就恨得牙根直疼,但他明白,自已的冲动会害死很多人。包括他仅存的捻兄捻弟,还有那两个梁王托付的婴娃,以及还算不错的二爷刘键和他的家主。
“退下。”符把总转头呵斥了亲随一句,然后笑着对刘健说,“大头兵不知礼数,二爷,见谅啊。”
“刘世,还不磕头谢罪。”刘健回头故意大声说给徐世德听。
徐世德无奈,傻笑着屈膝跪地,心里一边骂着符把总的祖宗,一边给符把总磕了个响头。
符把总见刘府都给这个人赐名了,只道刘府新买的奴仆,许是匪帮逃兵之类,便不再追问,恭恭敬敬地笑问刘健,“二爷,刘老太爷身体可还好吧?”
“托把总大人的福,老太爷事事顺心、身体吉祥。”刘健拱手称谢。
“报!”一名随韩三仨兄弟北边搜查捻匪的亲兵跑了过来,在符把总耳边低低地说,“把总大人,没找到人。韩三说一定躲在那户人家里。吕百长问进去搜么?”
符把总为难地看了看刘健,闭目思考起来。
这大刘庄可不是普通的村子。
整个天津府,奉旨把村中路径修得如紫禁城宫道一般开阔平整的,只有大刘庄。
天津府五进的深宅大院能有几座?大刘庄刘府就是其中一座。
大津府所有宅院,由乾隆帝亲笔御书门匾的,唯有大刘庄刘府。
满大清一门出三公能有几家?刘府独此一家。
这便是符把总身为大清堂堂正七品武官,见到刘府的下人,也要低矮几分的原由。
亲兵的耳语,刘健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却装做一无所知,走过来问,“把总大人,发生何事?”
“刘二爷,是这样的。”符把总已想好说辞,指了指北面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的几个人说,“盐山乡勇韩三说朝廷钦犯张皮绠就藏身在那户人家。”
“把总大人,这个十几岁钦犯张皮绠的事,在您来之前,韩三大人给我讲过。既然韩大人说人在里面,那就进去搜一搜。”刘健左右看了看那户人家,心下有了计较,笑着打包票,“不过,大刘庄怕是没有敢收留捻匪之人。”
“没有最好。”符把总笑答。
“开门。我是刘府长随刘健。”一行人来到那户人家门前,刘健抬手扣门。
“是二爷啊,您老稍等,老奴这就去禀告主子。”门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
仅这低低的声音,就让一旁的韩三及符把总等人吃了一惊。
为什么?因为这个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满人口音。
此屋主人刘培生,宁古塔氏,满洲正蓝旗人。
在顺治帝之前,正蓝旗与正黄、镶黄旗位列上三旗。顺治初年,被多尔衮降入下五旗。
雍正年间,大清雍正帝励精图治,满汉和睦,朝廷各部门往往设满汉各一官。因为汉姓的简短和单一性,利于满汉之间的交流,朝堂上满人大臣便率先引领汉姓的潮流,于是汉人姓氏便在满人中风行起来,满人八旗贵胄也跟风流行改添汉姓。
雍正帝初期曾极力阻挠满洲大臣以及贵族改满姓为汉姓,但屡禁不止。后来看到满娃改汉姓后,确实简洁方便了许多,便默许了满人改汉姓的作法。
许多宁古塔氏改为刘姓,就出现在这个时期。
“宁古塔”满语的意思是“各六”或“每六”,其实就是“六”的意思,“六”与“刘”同音,故宁古塔氏多以“刘”为姓。
时候不大,院门打开,一位瘸腿老者在老仆的搀扶下,出现众人视野中。
“刘老太爷,深夜打搅,多有得罪。”刘健拱手施礼。
“二爷,瞧您这话说的。”刘培生拱手还礼,“老太爷身板子硬朗吧?来来来,上屋来坐。”
“托您福,硬朗的很。”刘健回身向刘培生介绍众人,“这位大人是把总大人。”
“绿营军天津镇总兵陈总兵、旧州营郭千总、铁汛把总符刚,向刘老爷问安。”符把总躬身施礼。
“符把总,什么事啊?”刘培生问。
“过来!”符刚一把扯过韩三,“他说您宅院里窝藏有朝廷钦犯、捻匪张皮绠。”
“盐山县乡勇营什长韩三,参见刘老爷。”韩三忍着腿痛一躬到底,“小人三兄弟亲眼见到一名黑衣人溜进您的宅院,小的认为他知道钦犯张皮绠的下落。”
灰头土脸的韩三此刻狼狈的很,身上的勇字服被兄弟扯下一条袖子包扎在受枪伤的腿上。
“那就进来搜吧。”刘培生沉下脸,转身,由老仆扶着绕过照壁。
“刘世,你回去吧。”刘健回头吩咐了徐世德一句后,紧走几步,赶上前,扶着刘培生的另一侧,三人沿甬道走向正房。
“是。二爷。”徐世德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完便退了下去。
门庭下,进退两难的符把总盯着韩三。
“舅舅,那个黑衣人跟外甥兄弟三人打斗时久,身上有伤,他就在院里,跑不了。”韩三信誓旦旦的说,“我用脑袋担保,一搜就能搜到。”
符把总慢慢踱到照壁前,借着火把和门庭内点起的灯笼,把总看到不大的砖叠式照壁,制式普通,又瞥见院内屋舍已呈破败之势,无人修剪疯长的石榴树也给符把总多了些信心。
符把总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韩三的请求。
“把总大人。”一个亲兵上前求证。
“既然外甥们用性命立状,那就,搜!”符把总说完,看向韩三,大声说道:“交给你了,搜出来,万事大吉;搜不出来,别怪舅舅啊。”
符把总说完,不理会不知所措的韩三,带上几名亲兵,绕过影墙,跟上刘健、刘培生,踏着青砖甬道进了正房。
韩三犹豫片刻,在韩小五、韩小六两个兄弟的怂恿、鼓动下,下决心要找出黑衣人。
“绿营铁汛的兄弟们,升官发财在此一举。”韩三振臂高呼,“钦犯张皮绠就在这个院里,大家仔细搜,天上地下也要把它搜出来。那可是十万雪花银啊!”
“好!”众兵齐答。
搜老百性的家,是兵士们最喜爱的娱乐活动,而且没有之一,更尤其是天光未亮之时。
众兵有的急忙翻身下马、有的急引灯球火把、有的在马背上寻找布袋,瞬间忙做一团。
很快,韩三带着一众兵士涌进刘培生的小四合院。
由正房、东西厢房、倒座房围成的小院落不大,东、西两株石榴树中间是青砖铺就的登堂甬道。
“老五,你带弟兄们搜东厢房;老六,你搜门房。”韩三指挥着他的两个兄弟,自己瘸着腿带人搜查西厢房。
“是。哥。”
“哥。好。”韩小五、韩小六二人领命,分头搜索。
此时,韩氏三兄弟惦记那十万两赏银的心思,在符刚出现后,就已烟消云散了。那为什么还如此卖力地搜索黑衣人呢?甚至不惜用脑袋担保呢?
原来,韩三在领到韩村韩老爷追击枣林逃窜的捻匪命令后,韩三兄弟为了独吞十万赏银,就商量出一条妙计:
老二黑衣蒙面先队潜行,若韩三、韩小五、韩小六他们抓住钦犯张皮绠,老二就以劫犯面目现身。然后,韩三制造时机,让老二抢走钦犯。最后,韩氏四兄弟去天津领赏,独得十万两白银。
计设得不错,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劫犯”现身时间早了,关键还不是韩小四!
他们韩家老二韩小四的下落,就只有这个跟他三兄弟打斗过的“冒牌”黑衣人知道。
于是,韩氏三兄弟必须抓到假黑衣人,才能找到真黑衣人。
此时,北屋正房。
刘培生的居中正房是统厅,迎门北墙上悬着一块匾,上书“知爱堂”三个字,下面落的是刘家宁古塔氏前辈二等轻车都尉宁仡礼的款。
匾下是一幅泼墨山水画,落的是刘培生的款。
画两边一副对联,上联: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孝悌忠信礼义廉。
画下是一张紫檀雕螭大案,案几上摆有供奉或观赏的玩意。正中香火前供的是福禄寿三星木雕像,两边有一对插着孔雀毛的彩釉梅瓶。
案几西边摆放一块黑檀木镶的寿石、一把香烛和一面铁艺编织的西洋圆镜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摆放在东边的香炉。
一件乾隆年间豆青釉双耳的三足香炉,瓷质精细,釉色肥厚,里外满釉,光润匀净,如脂似玉,双耳自然连结,高雅之中不失秀逸。这是嘉庆爷亲赐刘家的物件。此时香炉里正燃着棒香,暗香缥缈。
雕螭大案的两侧是一对高腿花几,上面两盆绿莹莹的文竹,给呆板的刘家中堂带来丝丝绿意。
大案前居中一张八仙桌,两边摆放太师椅,刘培生和符刚把总端坐其上。
符把总身站立的两名带刀亲兵,两眼羡慕的望着庭院内来来往往忙碌的兄弟们。
刘培生身侧则站一名老妇,她是刘培生汉人妻子,刘李氏。他的满□□妾,早已先逝。
李氏身后一名年近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她是刘家的儿媳,刘张氏。
大厅中央两溜摆着交椅,刘键坐于客首之位。
中堂主位前,面对面摆放着两椅一几,几上是林小翠沏的花茶,正冒着热气。
统厅西边有张铁梨木的天然几,几上摆一古鼎、一瓷瓶、一铜镜,虽与座客间隔有香楠木的轻纱屏风,刘健还是能看到鼎瓶镜上,皆落有薄尘。
刘健坐东面西,他背后是一扇樟木镂空雕刻的大屏风,屏风后摆着用餐的大桌多椅。
“把总大人,门房、柴房、东厨、西厢,搜遍了,没有搜到人。就剩……”一名亲兵跑到符把总近前。
“库勒,带他们去后院。”刘培生对门口一个被韩三他们撵过来的胖佣人说。
胖子名叫僧库勒,满语韭菜的意思。是刘家包衣的后代,就是家生子。一身厨油气息,是刘家的厨子。
僧库勒闻言,半蹲下身,右手下垂,打了个干,“喳。”
“老爷,让奴才去吧。”老仆打干请示。
“彦图,你也一起去。”刘培生发话。
“老奴遵命。”老仆名叫比彦图,满语鞭子的意思。
比彦图起身,和胖厨僧库勒一起,为韩三等一众兵士引路,穿东耳房来到后院。
后院也是由正房及东、西厢房围成,但比前院略小一些。
老爷、太太住正房;少奶奶和丫鬟在西厢房歇息;东厢房放些杂货及客房,供访客中的女眷或小辈们住。
从少爷死后,刘家就再无客人登访,东厢房一直空着,如今大多灰尘满地。
韩三兄弟和众兵士在后院几间房中,翻箱倒柜寻了一遍,一个人影也没发现。
韩三不死心,还要再搜一遍,众兵士却十分不愿,能入怀的小东小西,早已塞满兜囊,再去无益。
韩三在两个兄弟的扶持下,兜兜转转又来到东厢房。
东厢房有二间客房,陈设极其简单,如同客栈。一张架子床,一张床头几,一张圆桌,四把圆凳。
床头几上陈列的观赏物品,连同架子床中的薄单俱已不见。
韩三从几面上的灰尘痕迹中,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这里曾经摆放过方形还是圆形的物品。甚至能想象出,如何包裹进床上的薄单中……
在韩三苦愁如何向把总舅舅交差时,房梁上飘下一丝灰尘,落在韩三眼前。
韩三抬头,借着火把摇曳的火苗,看到梁上斜担着一个绿衣褐裳男子。
欲知梁上君子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