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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天将明时,幽暗的海天间泛起一道红线,与天幕上的启明星交相呼应。海水卷着层层白浪,一下下拍打着岸边岩石。
礁石上方,一面巍峨绝壁,临海而立,遮天蔽日的千尺深岩沟壑纵横,悬崖上,凌空盘踞着一排排不甚齐整的歇山顶。亭台楼阁,依崖而建,回廊连抱,错落有致,灯火闪动处,依稀还能看到人影。那是座有人居住的山庄。
“半壁山庄原本叫做湖光晓月庄。大约六十多年前,第四任庄主穆沧粟与转生剑施临渊为首的十一位上乘高手在洞庭湖比武,穆沧粟连战十一场,无一败绩,令这座庄子与穆家机关术一夜间名声大噪。后来,烟雨斋排武林风云录,湖光晓月庄在榜上位列第九。”
阵阵涛声中,岸边一个巨大岩石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身着黑衣的人。说话的正是其中那个面罩獴纹面具之人。
他旁边戴狐狸纹面具的女子道:“一个江湖门派,取这样文绉绉的名字?”
“是啊,后来因为这山庄形奇特险绝,大伙便更习惯称此地为半壁山庄。庄里藏着错综复杂的五行布设。穆家机关术独步武林,此地在十三宗门中算是最易守难攻的一处了。如今的庄主姓徐,是上一任庄主穆南凌入赘的丈夫。十二年前寒山斜拜月亭中,穆南凌殒命,这座庄子就落到了徐行手中,此人武功平平,一心关起门来教导两个儿子,已经好些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穆家那威名远震的机关术到他手里,也不知还留得下几成。”
未等女子说话,又有个声音尖刻、面庞被一只獐纹面具遮住的男人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做什么?天快亮了,我们还要在此高谈阔论到什么时候?”
獴面男人朝东方隐然发白的天际看了一眼,道:“那好吧,动身!”
话音刚落,三道人影跟着略地而起。
海上泛起晨雾,宛若轻垂的白纱,掩着四个人扑向那座庞然山庄。
若放到足够广阔的视线中去看,半壁山庄就像一座精巧细致的雕件,楼台重叠,栈道飞架,大小园林庭院在崖壁间高低错落,巧夺天工。但倘若真置身其间,可就没那么轻松了,有些地方狭窄逼仄,仅两三尺宽,堪堪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过。脚下万丈深渊,浮云绕身遮眼,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胆子稍小上一点,都得寸步难行。
黎明前暗夜浓稠,迂回复杂的庄中道路更加难以辨认。穆石暝手里提着一只笨重的食盒,轻车熟路的游走在山壁之间,他躲过了一队着甲佩刀的巡庄护卫,又灵巧的翻上了一架陡梯,居高临下,敏锐的发现下叠山道上走来一个清瘦的提刀少年。
穆石暝麻利的闪身躲回去。好险!他哥哥要去后崖练刀了,显然已经过了卯正,他自己得快些才行。直到那少年走远,才蹑手蹑脚的滑下山道,转身直奔西峰口。
西峰外庄,铁杉密布,荆棘封住小路,即使庄内人到此也轻易不好寻觅路径。
“敖大哥,我来啦!”少年声音不高,但在这静夜当中仍然相当清晰。
一处藏在丑石野丛背后的洞窟前,有个黑衣人闻声现身,晦暗的天光投在他面上,将五官掩得模糊不清。
“今天来得很早。”
少年嘿嘿一笑:“爹爹吩咐我们辰时之前要去正院。我怕你饿,赶忙先去厨房帮你带了些吃的过来。”
那人走近,接过食盒:“你要是没空,就不必来,我饿一两顿也无碍。”
“那怎么成?你还有伤呢。我今天还给你带了一小坛酒。”
“多谢。”那人没有碰酒,先拿起一个馒头掰着,问:“徐庄主这么早叫你过去,是庄内有什么要紧事吗?”
穆石暝嘿嘿一笑:“也算不上要紧事,我猜啊,八成是爹爹要把惊鸿刀传给我哥。我同你说过我哥吧,他叫穆云晦,功夫特别好,我家的明月潮声刀诀已给他练到第三层了。后天是我哥十六生辰,爹爹定会拿镇庄之宝给他做生辰礼。”
那人哦了一声:“你根骨也不错,假以时日,武功未必会在你哥哥之下。”
穆石暝摇头:“那就不必了,半壁山庄有我哥一人足以。我将来最好做个像敖大哥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那是什么人?”
“当然是游侠剑客,能够仗剑天涯,四海为家。还能够见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遍历更加广阔的天地。何等豪爽肆意!”
敖大哥轻声笑了。
穆石暝有些腼腆:“敖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异想天开?”
“不,你赤城热肠,日后一定能得偿所愿。”
穆石暝是半壁山庄庄主次子,这孩子性子跳脱,半个月前他养的海东青在西峰外的谷壑中走失,数日未归,穆石暝出庄去找,没想到在一处断崖半截腰的乱石堆里,发现了一个重伤之人。
穆石暝将人救起。此人自称姓敖,因遭仇家追杀,流落此地,身上的伤颇重,但他不愿连累江湖同道,也怕泄露身份招惹事端,请求穆石暝不要声张,帮他找个寄身之地养伤。
穆石暝从小听着各类游侠奇说长大,虽然没离开过山庄,已滋生出一副豪情肝胆。江湖儿女仗义救人,乃是英雄本色。于是他爽快应承了下来。仗着熟悉地势,他把人藏在半壁山庄的外庄的一处隐没洞穴中,连山庄中人都不大往来,外人更加不便踏足此地。穆石暝顾念他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中缺食少药,便每天来给他送饭。
此人阅历丰富,一来二去的接触中,穆石暝同他攀谈融洽。穆石暝素日练武不怎么上心,但对家传的机关术和傀儡甲格外热衷。不过他少年心性,喜欢鼓捣一些华而不实,只图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师长们对此都不以为然。未曾想这位新结识的敖大哥,对穆石暝那些古怪想法没表现出半点可笑和轻视的态度,反而煞有介事的同他讲了许多穆家机关术在江湖上的风光过往。听得穆石暝神往不已,直接将这位敖大哥视作忘年之交。
“敖大哥,你的腿伤好了吗?用不用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已无大碍。”
等这位敖大哥慢慢吃完半个馒头,伸手去拿小酒壶时。
穆石暝便站起身来:“敖大哥你慢用,我药走……”
轰隆隆——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淹没了穆石暝的话,寂然的夜空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划破,连同二人所站的脚下都在不住颤栗。两个人的动作同时一顿。
“怎么回事!!”
穆石暝噌得转身望去,动静好像是从庄子里传出来的。但见内庄里一股火光直冲天际,硝烟腾起,还有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音传来。
“出事了!”穆石暝下意识就要往庄里跑。
“等等!”敖大哥忽然叫住他。
穆石暝转身问:“怎么?”
敖大哥顿了顿,冲他招招手:“你先别走,到这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穆石暝心中着急,往前走两步,口中道:“敖大哥,你快点说,我还得……”
噗的一声,敖大哥出手如电,穆石暝话还没说完已被封住周身大穴,整个人毫无征兆的倒下去。敖大哥面色如常,伸手接住了他:“对不住……”
而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绘着獒犬纹样的面具,罩在了脸上。
阵阵爆炸声接连不断,震得整个山庄地动山摇,火光冲天。
后崖口,晨起练刀的穆云晦早已被惊动,他飞身站上一座高岩,持刀四望,忽见不远处一个黑衣罩面的身影略过,正手持霹雳火四下乱掷,那霹雳火落地即炸,所到之处岩石迸裂,飞沙滚散,显然山庄的动静,均出自此人的手笔。
穆云晦毫不犹豫追去,对方轻功极佳,穆云晦仗着对山庄道路的熟悉,跟过了几个山口,到底还是被甩在了后头。
此时他已身处西峰闸口,此处碎石满地,火把零落,吊桥被放下,好几处机关被捣毁,内外横尸无数。山庄的马倌倒在几个铁卫的尸体中间,药庐的宋先生被一块巨岩砸碎了半个躯体,铸造房的李铁匠辈炸的血肉模糊,穆云晦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一个挂在铁索桥上的红色身影,那是负责制造傀儡甲的红姐。
这时,一声近在咫尺的惨呼,把穆云晦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侧的崖壁凹处。那里正有个身材矮小、身着黑衣、罩着獐纹面具的驼子,手持双刀。
穆云晦想也不想挥刀去攻,那獐面的驼子很机警,调转刀势挡开,喝道:“谁!”
穆云晦现身,质问:“你又是什么人?”
驼子一见他:“哪儿来的孩牙子,别碍事!”
寒光中,驼子横刀劈来,穆云晦下意识使动身法,刀刃劈到时,人已不在原地。驼子咦了一声。但刀势未停,霎时只听得叮咣乱响,刀光绞作一团。
穆云晦身法诡秘,难以捉摸,也不见他如何行动,只是或迈或跳,游走于驼子的招式空隙之间,每每险象环生,却总能在最后的毫厘关头原地不见,然后于另一个想象不到的方位出现,当真是神出鬼没。
驼子霍的住手不攻,用尖锐的声音问道:“小子,你是半壁山庄什么人?”
少年人站定:“我叫穆云晦!你们又是谁!”
“你是穆南凌的儿子?”那驼子好似起了兴味,摆开手中双刀:“好!那看刀!”
刀光过境,穆云晦毫不胆怯,手握长刀,刀气横扫,与驼子手里的快刀刹那间短兵相接。穆云晦一触即走,他的身法飘忽不定,方位拿捏的敏捷刁钻,那是穆家专为驱使傀儡甲而创的路数,昔日在江湖上也曾独树一帜。驼子的快刀比方才还要快上几分,但穆云晦辗转腾挪,无论如何变招,始终捕捉不到他。
穆云晦一边游走,一边在脑中盘算他平日里受到的教导,用心观察,在某个与对手交错的瞬间,他手腕蓦地一翻,刀柄一声轻微的咔嚓,自刀背射出一缕白芒,细如三月春雨,打向半空中的坨子。
而驼子人在半空,却应变奇速,手中双刀在身前一顿狂舞,叮叮几声乱响之后,穆云晦刀背中射出的钢针悉数被他打落。
驼子嘿然:“刀藏机关,不过如此。”
穆云晦毕竟年纪小,不够老道,方才那招“斜风细雨”之后,倘若再跟上补两招,必能大占主动,但是他不敢冒然,下手犹豫了。这样下去,一味凭借轻功游斗,终非长久之计。
念及此处,穆云晦不免心浮气躁。斗了一阵,他气息不稳,脚下踏错了一步。战局瞬息万变,敌人可不会容许犯错,穆云晦还来不及补救,对面的驼子已经机敏的意识到了这个漏洞,挥刀强攻。在少年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一脚踹在了穆云晦肩胛骨上!
穆云晦被踹得整个人往前一扑,连翻数个跟头。
驼子却不再趁势而上,等着他站稳,戏耍般的笑道:“还来吗?”
穆云晦牙关紧咬,他少年傲骨,既聪明又勤奋,一向是在长辈们赞扬声中被捧起来的,就连父亲徐行也不曾对他有过半句厉色。还从未如此挫败过。
一股怒气冲上眉心,穆云晦一挥长刀,将全副内力灌注一线,想要反击。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哨。
驼子动作一顿,侧耳倾听了一阵,对穆云晦笑:“小子功夫还成,回头再陪你玩吧!”
说完转身就走。
穆云晦急喝:“别走!”
可对方哪儿将他放在眼里。穆云晦看那驼子所去的方位,正是父亲的庭院,他撑着背上的伤痛,紧随其后往前院赶去。
此时,庄主所在的院落,回廊庭院已成断壁残垣,满地皆是碎石和铁卫的横尸,多具傀儡甲瘫软在地,火把燎出一簇簇的火堆,映着地上兵刃的冷光,显出凌乱而肃杀。
老远就听见院里传来一叹,有个清越平和,游刃有余的声音道:“得罪了,徐庄主。鄙人十年未曾踏足江湖,没想到一出来,就要惹下这等杀孽。可怜半壁山庄百年基业,今夜就要化为齑粉了。”
徐行:“冤有头,债有主,……死,有何惧?”
“徐庄主很有胆色,鄙人佩服。那么,就请出傀儡甲吧!”
那人说着话,突然腾身而起,双掌齐发,凌厉的罡风呼啸盘旋。几尊傀儡甲应声而动,凌空接住对方的掌风。穆云晦躲在一截矮墙之下,偷眼往里看去。和父亲对招那人,同样身着黑衣,脸上罩着一个獴纹面罩。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数人。一个是罩着狐狸纹样面具的黑衣女子,她旁边站着那个獐面驼子,另外一个则是罩着獒犬纹样面具的男子,而他手臂间制住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穆云晦目光忽的一紧,那少年正是他的弟弟穆石暝。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个獴面男子忽然绕到了徐行身后,一掌打在了徐行的背心上。徐行立时被打出了一口鲜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爹!”穆石暝出声大叫,拼力挣扎起来。
“老实点!”獓面男子狠狠喝了他一声。
穆石暝骂道:“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枉我还救了你,你却利用我,来害我爹爹!我要杀了你!”
敖大哥恍若未闻,一伸手拎小鸡般将穆石暝牢牢牵制住,不许他乱动。
另一边战局中,徐行已经接连又中了对方数掌,他逼不得已逃遁出战圈,刚想要喘息片刻,哪知一张口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獴面男子追击而至,就在这时,穆云晦从矮墙后面飞身窜出,长刀格挡,锐气十足的刀风以出其不意之势,替父亲接下了这一招。
獴面男子“咦”了一声,手掌一撤,认真看了一眼穆云晦:“你便是穆南凌的另一个孩子吧?”
穆云晦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双方僵持之际,蓦地一声裂空巨鸣爆起,蒙蒙亮的天际里,一只硕大木鸢裹挟着晨风眨眼间挪至眼前,紧跟着一排连弩接踵而至。这下让破碎的小院彻底大乱,无论敌我纷纷格挡躲避。
穆云晦瞅准众人不妨的间隙,窜出去一刀切在獓面人的手臂上,从对方手里夺下穆石暝。獓面男子吃痛,可下一刻却快如闪电般抓住了穆石暝的另一只胳膊,用力回扯。穆云晦哪里能放,两人便拉扯起来。忽然,凌空一道飞箭迅雷般冲到眼前,獓面男子和穆云晦都没提防,穆石暝猝然惨叫,飞弩深深钉进了他的腰里。
穆云晦失声:“阿暝!!”
穆石暝已经当场晕死过去。
隆————
一阵浓烈的热浪扑面而来,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炸开,巨岩滚石纷纷落下。头顶上的木鸢猛地下沉低掠,有一只手伸出拎起了穆云晦的后襟,把人拽上了飞鸢。那木鸢顶上有个青衣人,黑布遮面,谨慎操纵着木鸢的舵盘。
穆云晦扒着木鸢边缘,朝下大喊:“爹——”
断壁残垣之中,徐行双臂猛挥,地上的傀儡甲被勉强调动,几招逼退了獓面男子,抢下昏迷的穆石暝。斑驳的傀儡甲拼尽最后力气,向上一跃三四尺,伸臂托举,将穆石暝送上了木鸢的边缘,被那个青衣人接住。
而这时,穆云晦却看见獴面男子在徐行背后双掌一错,强悍的掌力结结实实打在了徐行背心上,徐行一口黑血喷出,人如枯叶般凋朽下去。
穆云晦大急:“爹!!!”
轰——轰——冲天火光接踵而至,几乎淹没了穆云晦的声音。
滚滚烟尘之下,千整个山庄突如其来的爆炸了。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如有实质,热浪翻涌而至,接着是一连串的轰炸,半壁山庄在烟尘和火光之中沉陷,岩石大截大截滚下,落入深渊。无形的力度将木鸢掀出去老远。
穆云晦居高临下,目睹此景被震惊的无言以对:“这……骗……骗人的吧……”
那可是磐石铸就的半壁山庄啊!
他见父亲没上来,立时就要往下跳。青衣人来不及制止,不由分说一记手刀切在他后颈上。
木鸢在漫天火光中飞上青崖,振翅而起,鹰隼般直击长空。
黎明时分的海天之间,道道朝霞璀璨夺目,潮水翻涌,青红不一的颜色在波涛中像是打翻了颜色盘。再过一会儿,东海上的旭日就会像一粒咸蛋黄般雀跃着跳出海面,如常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可穆云晦残存的意识,却始终停留在了这一天的破晓之前。
那座无坚不摧的城池,在他们身后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