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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过后，日子便一天天热起来了，金鸣台里摆了许多冰块，一众宫人打了扇子，隐约带来几分凉意。
琉璃瓦铺盖的屋顶在灯影里摇曳，映射出明黄色的光辉，隔绝了声声迭起的蝉鸣。
大将军征讨突厥得胜归来，昭文帝大宴群臣，大臣们推杯换盏，不一会儿角落里响起不合时宜的喧闹。
“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弄脏太子殿下的衣裳，还不赶快磕头谢罪！”
青年身形单薄，宽大的衣袍罩住身子，后背的美人骨倒是分明，一张脸苍白如纸，低下头的样子有些茫然，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懵了。
旁人看了心生怜悯，但不敢插手，谁敢为了一个地位低微的皇子，去找太子殿下的不痛快。
太子一脸傲慢，纵容身边的太监动手推搡他，姬凝光踉跄着稳住身体，沉默半晌，零星几个字飘进耳朵里，不断刺激着他混乱的思绪。
太子、宫宴……
姬凝光收回茫然的眼神，眸光微闪，终于得出让自己欣喜若狂的事实——
自己竟然重生到了五年前！
“姬凝光，我巴不得你早点死，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你这让人恶心的臭虫，我现在便送你下去，与你那娼妓母亲团聚！”
姬远恶毒又刺耳的声音还在耳边环绕，胸口的伤也还隐隐作痛，低下头仿佛能看见血肉模糊的窟窿。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满腔不甘、怨愤鼓鼓囊囊堵在喉头，分明是有口难言。
“你……”那太监看姬凝光倏地抬起头，眼里迸出冷光，下意识退后几步。
再去看时，姬凝光又恢复从前那副柔弱模样，仿佛刚才全是错觉，后知后觉自己失了气势又要动手。
“太子殿下，今日场合非同一般，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案桌前突然横出一个人来，提剑挡住为首的太监，朝太子不卑不亢道。
太子瞥了那人一眼，表情有些复杂，很快甩手而去。
姬凝光前世在宴席上被太子百般欺负，并无一人帮他解围，如今倒是不同了。
“多谢。”
姬凝光朝他道谢，低头啜饮，看那人一路走到首席站定。原来是摄政王身边的侍卫。
前世他跟着姬远出入白玉台，与闻人倾有数面之缘，却不相熟，闻人倾差遣人来替他解围，是为了什么呢。
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去想了。
酒过三巡，姬凝光放下酒盏，出了金鸣台。
一路来到湖边亭，屏退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对着粼粼波光吐出一口浊气。
殿里热闹无比，对于姬凝光来说，却是有些虚幻。
毕竟谁能相信，大周朝的六殿下竟然重生了。
细白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前，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不似从前有力。
他倒是忘了自己患有心疾。
姬凝光疲倦似地闭上眼，记忆碎片般流转。
那一夜，大雨瓢泼，阁楼上欢声笑语，而他倒在一片血泊中等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失焦的眼睛隐约瞧见一片模糊的衣摆，只闻到一股檀木香。
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姬凝光有些警觉，放轻呼吸声。
“王爷，已经照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明日便可以得到消息。”
“那几个墙头草，处理了。”
男人的声音在炎炎夏夜显得格外清冽，顺着夜风传到姬凝光的耳朵里，带起一阵酥麻，话里的杀意十分明显。
姬凝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男人的真面目，是方才替自己解围的摄政王。
传言摄政王闻人倾权倾朝野，心狠手辣，面相也十分凶神恶煞。方才在殿上只匆匆一面，如今仔细看来，少了凶像，多了几分风流痞气。
“王爷还有件事儿，据白玉台的探子来报，陛下准备给您赐婚……好像是六殿下。”
听到他们提起自己，姬凝光竖起耳朵，听见男人“哦”了一声，意味不明。
昭文帝打算将他赐给摄政王？大周民风彪悍，男风盛行，不过皇族公开嫁娶还不曾有，不知昭文帝是何居心。
风渐渐大了起来，姬凝光伸长脖子去听，没注意脚下出现的树枝，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谁？！”
在两人的视线转移到亭子之前，姬凝光迅速躲到柱子后面，掩住身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姬凝光心跳如鼓，小心往后躲避，心里默念看不见我。
自己撞破闻人倾密谋政事，以他的狠辣手段，保不准会杀人灭口，他刚捡回一条命，不想就这么死了。
只可惜祸不单行，姬凝光退得急，撞到亭边扶手，整个人翻了出去。
完了。
入水的一瞬，姬凝光意外撞入闻人倾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这下不用闻人倾亲自动手，他自己都能把自己作死。
湖水争先恐后地涌进口鼻，冰冷刺骨，寒意几乎深入骨髓。积年未处理的湖已经长出茂密的水草，缠住他的双腿，姬凝光拼命挣扎，而后尝试闭气，发现心脏闷痛得厉害，一下下牵动全身。
他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双手胡乱抓着，穿过水草带起一阵泡沫。
没人能救他。姬凝光对这个事实感到绝望，他才刚捡回一条命，他不想死。
姬凝光近乎脱力，只能任由身体向湖底沉下去。
湖面的动静渐渐没了，闻人倾站在亭边，静静看着青年脱力坠向湖底，面色苍白，唇色却是殷红。
侍卫明折面色凝重，若是之前，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可是现在昭文帝准备把姬凝光许配给王爷，性质便大大不同了。“王爷……”
闻人倾瞟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瞳盯着湖面，神色莫辨。
·
不知过了多久，姬凝光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轻盈，倘若这时有一阵风吹来，一定能带走他。
姬凝光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已然是一缕魂魄了。他又死了吗？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地方。
殿外风雨交加，姬远丢掉匕首，嫌恶地擦干手上的血，决绝离去。他看见自己狼狈倒在地上，只听得见微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大概是快死了。
“可怜呐。”殿门突然开了，变为魂魄的姬凝光猛地转过头去看，男人一身紫袍，喃喃出声，他竟然从中听出一丝悲戚。不过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姬凝光想做些什么，也这么做了，透明的身体虚靠在男人身上，下一瞬画面倏然跳转。
他看见男人用同样的方式杀了姬远，替他报仇，在披红挂彩的房间里，虚虚搂着他，伏在他耳边轻声絮语，并把一块玉牌塞到他手里。
一滴清泪滴在他的手背，灼热的温度好似能传达到身为魂魄的他身上。
姬凝光猛地睁开眼，脑袋传来一阵晕眩感，不由得伸手去揉，舒缓了些，打眼一看，自己已经回到栖兰台。
他竟然没死！莫大的喜悦充斥在他胸口，他朗声大笑起来，带起一阵咳嗽声。
他在梦中走马灯一般看完自己的前世，发现自己原来是一本权谋文里专为主角垫脚的炮灰。
好一个炮灰。姬凝光笑得嘲讽，片刻后又收敛了笑意。
他一辈子遭人嫌恶，死后竟然还有人记着自己，替他报仇，还与他结了……冥婚。
重来一世，他不想再讨好别人，只想远离纷争，好好活着，然后找到那个人，报答他。
春荷听到动静，端了药进来伺候，“殿下，该喝药了。”
“昨夜是谁送我回来的？”姬凝光目光触及身上的中衣倏然停住，问道。
春荷回他:“昨夜我值夜时殿下已经安睡。”
姬凝光敛了神思，接过药，示意自己知晓，春荷便退下了。
昨夜自己探听到闻人倾与侍卫密谋政事，以及在白玉台安插探子的事，闻人倾不仅把他救上岸，把人完好无损送回栖兰台，还替他换了湿衣裳。
就不怕他向昭文帝告发吗？这闻人倾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转念一想，昭文帝打算把他许配给闻人倾，倘若自己还未出嫁便死了，闻人倾的嫌疑自然最大。他本就因权势遭到忌惮，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闻人倾暂时不打算那么追究他偷听的举动，他也算掌握了闻人倾的一个把柄。
或许他可以用这个把柄做些事情。
·
姬凝光身子本不大好，落水之后又病了一场，将养了好几天。
因为记挂着闻人倾，姬凝光暗中打听了朝臣下朝的必经之路，借口出门散心，早早来到流云池边等着。
昭文帝近几年偏爱莲花，特地派人前往江南搜罗花种，正是夏季，莲花菡萏，开得正好，鱼儿也游来游去。
姬凝光将手里的鱼饵随手洒进池子里，眉心微皱，不由自主思索起现在的处境。
前几日姬远的生母德妃娘娘前往栖兰台看望自己，言语间都是关切。
其中真假，姬凝光不得而知，但重生以来的一些事，确确实实与前世有所不同了，比如摄政王闻人倾。
只是如今姬远远在江南，他并不清楚姬远对他的态度，也难保不会再发生前世惨案。且，他现在还不知道去哪里找梦中的人，一切都得好好谋划。
姬凝光心里有了打算，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有些喘不上来气，整个人一下歪向池塘边。
流云池里的水不深，但是掉下去免不了和淤泥来个亲密接触，姬凝光闭了闭眼，心道自己真是犯太岁。
预料中的狼狈落水被没有到来，腰被人揽住，姬凝光有些惊讶，转过头便对上闻人倾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隐隐带着笑意。
鼻尖传来浅淡的檀香味，与记忆中的味道渐渐重合。
难道闻人倾就是那个人？姬凝光一时惊疑不定，又细细嗅着，发现一丝不同，这檀香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苦杏味。
“殿下，昨夜是巧合，今日这般还是巧合吗？”闻人倾在他耳边说话。
姬凝光回过神，挣脱了他的怀抱，道：“自然不是！”
闻人倾抬眼看去，发现他的耳垂已经红了，骗子。他看姬凝光晒得脸色通红，微微侧身挡住毒辣的阳光，“殿下有什么事儿便说吧？”
姬凝光：“关于昨夜之事，我想与王爷做个交易……”他对上闻人倾的眼睛，“只要王爷答应我一件事，我发誓绝不将王爷的秘密说出去。”
昨夜的事情对闻人倾本就无关紧要，皇帝就算知道他所作所为，也绝不敢轻易有所动作，真是天真。
闻人倾笑得放肆：“殿下当真以为，能威胁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