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政和七年,一切从一只赤虎现世开始。
陈留以北二十里,夕阳下的汴河,逐渐没有刚才的繁华和喧闹。
一艘汴河客货两用船走在河道右边,前后船只相隔甚远,显得有些孤傲。
船头迎风挑着一面旗,“满金堂!”
一位三十多岁男子,头戴笠帽,身穿湖蓝襕衫,背着手站在船头,眺望着远处。
过往的船只,船主船夫,都站在甲板上,向这边做个长揖,口里念念有词。
“万安,万安!梁堂主万安!”
男子傲然地点点头,岿然不动。
“堂主。”有船夫过来禀告。
“甚事?”
“船边上撞到具浮尸,小的们按照规矩,捞了起来。”
“累死的厢军,还是投河的饥民?”
“都不是,是条精壮汉子,不知从何而来,看着好像没死多久。”
“精壮汉子?那还有些用处。”
梁堂主刚说完,又一个船夫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堂主,不好了,烦你去看看。”
“怎么,诈尸了吗?”梁堂主不满地瞪了一眼,撩起下襟,急走几步来到船右侧甲板上。
这里围立着几个人,中间躺着一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动不动,看不出死活。
“好长的个,怕有五尺七寸吧。”
“足有,这么长的个,去应募禁军,能拿到七百文的月俸(注一)吧。”
“看着虎体猿臂,彪腹狼腰,十分雄壮。这样的人才,也折在了河里,唉——!”
“有什么可惜的。如今这世道,狼行千里吃肉,羊出百步被吃肉。”
“堂主来了,让让。”
梁堂主在边上一站,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老成的管事身上。
“还是活的?”
“堂主,小的摸过,浑身冰凉,心口微热,略有气息。”
“那就是还没死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堂主,你看这厮的后背。”管事说着,把地上躺着的男子翻过来,后背的衣衫一撕。
嘶——!
连梁堂主在内,都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一只赤虎纹身占据整个后背,通体鲜红,栩栩如生。
虎啸风生,威猛凶狠,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吃人。
“好一只下山猛虎!”管事弯腰低头看了一会,摇着头叹道。
“除了东京平春坊和巧燕阁那两位高人巧匠,满天下怕是再没人有这手艺。堂主,这人身份不简单啊。”
梁堂主扫了一眼,部下各色神情看在眼里,鼻子一哼,冷笑道。
“哼!不简单又如何!
到了我满金堂的地面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前面就到堂口了,把这厮往后院大牢里一丢,明早洗干净了卖于郑屠户。”
“是!”
刘国璋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男子的头在眼前晃来晃去。
“呕!”
肠胃像是被无形的手给扯着往外翻,侧过身去一顿狂吐,恨不得把幼时喝的奶都吐出来。
连吐了一刻钟,刘国璋感觉自己身体里被吐得空荡荡的,一丝丝能吐的都没有了。
这才罢休,倒回到地上,继续躺着。
迷糊间感觉到男子用一只破烂木盆接了呕吐物,然后捂着鼻子端去了一边。
“水,水!”刘国璋下意识地轻叫道。
男子拿起一口碗,小心地转了转,用完整的碗边对着刘国璋的嘴。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刘国璋又叫了起来。
“饿,饿!”
“好小子,看来你命不该绝啊。”
男子说了一句,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口碗,凑到嘴边。
刘国璋睁开眼一看,碗里黑乎乎的一坨,不知是什么熬制而成。
但是搜肠刮肚的饿,让他忍不住舔了几口。
闻着恶心,可味道还行,居然还有少许回甘。
刘国璋身子使劲往上一扬,嘴巴用力,呼噜呼噜几声,把又黑又稠的食物吃个干净,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巴。
“又喝又吃,阎罗难收。你小子,命真大。”男子又说了一句。
“你救了我?”刘国璋感觉好多了,又回到了人间。
与我无亲无故,却如此用心救我,遇到好人了。
男子嘿嘿一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是我救你,难道鬼救你?”
刘国璋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屋顶。
可以确定,自己从远洋轮船上落水淹死了,然后魂穿到一位叫真武焕的好汉身上。
在这个无名无姓的年代,自己还是继续叫刘国璋吧。
“多谢恩公。”
“好说。我常年出海行商,学得一招半式的针灸和金疮术。危急时用一用,能不能活,全看天意。
你小子命大啊,我只用五针,你就回过气来。这一通翻江倒海,啊呀,差点熏死我了。
好事,吐干净了就没事了。”
“我叫刘国璋,敢问恩公姓名?活命之恩,当永世铭记。”
“叫我刘大就是。”刘大看过来,双目炯炯有神,在昏暗中发着光。
刘国璋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撑着地,转头左右看了一圈
后面是厚厚的一堵墙,三面是木栅栏,茶盏粗。
黑漆漆的像是身处山洞地穴,只有远处亮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摇摇坠坠。
潮湿发霉,屎尿汗馊,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如幽冥地府一般的阴森寂静,似乎只有自己和刘大两个活人。
“恩公,这是哪里?”
“满金堂后院的大牢里。”
“大牢里,我犯事了?”
刘国璋大吃一惊。
这个真武焕犯了什么事,居然被下了大狱,还要自己做接盘侠!
“私设的大牢,满金堂是无忧帮一家堂口,专做南京到东京汴河上的买卖。”
“私设的大牢,我得罪了满金堂?”
“呵呵,进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得罪满金堂的。”
“那我怎么来这了?”
“听细狗说,你是从汴河上捞起来的。”
“捞起来就丢进大牢了?”
没这个道理啊!难道是本地的风俗?
刘大呵呵一笑,把吃空的碗放到一边,端起水碗喝了几口。
“你进来时,身上的衣服都成布条了。我从破衣堆里选了一件,胡乱给你穿上。不要介意啊,死的时候有件像样点的衣服在身上,多少有份体面。
当然了,最后还是要被扒下来,还回到这里来。”
“死的时候有份体面?恩公,满金堂捞我起来,又要弄死我?”
“满金堂捞你起来,不是做善事,只是忌讳。既然落到他们手里,你就是砧板上的肉。”
“恩公不妨明说,我受得住。”
“满金堂的大牢,与鬼门关无异。活着进来,死着出去;立着进来,躺着出去。我在这里待了近两月,见了一百多人进进出出,都只剩下那堆衣物了。”
刘大指了指角落。
那里有一堆破烂衣物,没有两件完整的。
“这些衣服的主人,都死了?”刘国璋惊讶地问道。
“当然死了,满金堂不养闲人。再也榨不出一文钱来,就剥洗干净,卖于郑屠夫。”
“郑屠夫?当牛羊肉卖了?”
吃人肉!
这是什么世道啊?
“这叫无忧肉,无忧帮创出来的一道名菜,颇受一些人喜爱。不过你一身腱子肉,精肉多,肥肉少,嚼着费力,吃得不香,算不上好的无忧肉。”
说到这里,刘大扯着嗓子说道:“袁东家,你一身五花肉,才算是上好的无忧肉。”
“直娘贼的刘大,你夹着屁眼少说话吧!”
黑暗处暴起喝骂声,在监牢里回响。
居然还有其他活人?
注一:宋朝招募禁军的身高要求最低五尺二寸(约164㎝),月薪二百文;五尺六寸(177㎝)以上,月薪五百文;五尺七寸(约180㎝)以上,月薪七百文;身高五尺八寸(约183㎝)以上,月薪一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