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画匠来说,画画是一门手艺,是挣钱养家糊口的技能。对艺术大师而言,绘画却是一门学问。至于钱……提啥钱?简直俗不可耐!俺们传播的是美,是文化!“装X谁不会?”右手残疾的老绝户‘孙云佐’挑了挑眉。“我要是 ...
2023年12月29日。
博山。
清晨7点多的陶琉大观园,除了几家通宵直播卖货,这会正在分拣打包准备发货的店铺,整个市场都看不到什么人。
孙云佐抬手使劲捏了捏眉心,暂时将赶工一夜后的疲惫睡意撵走,随后转身用左手费力的将店铺卷帘门拉下。
“哗啦啦~~~嘭。”
卷帘门底部的角铁撞到地砖的响亮声音,瞬间打破了市场内的寂静,也引得远处刚停下电动三轮车的快递小哥回首。
“老孙叔,昨晚又加班了一夜?”经常来大观园收货的快递小哥笑着喊道。
“嗯,有批急活。”孙云佐随口回答着,蹲下身子掏钥匙锁门。
映青和金红用没了,得再买点,其它釉彩也得再补充点……
孙云佐盘算着缺料情况,走出几步后,突然又回来将一侧墙壁上悬着的插线排开关给关了。
啪。
亮了一夜的广告牌顿时熄灭。
那‘鲁派内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宗传承人’等发光字也不再闪烁亮彩。
“以后得定个闹钟提醒,一到市场关闭时间,不管关不关门,都得先把这广告牌关了……”
想到昨晚又凭白消耗了好几度电,那浪费的电费都够吃一顿早点了,孙云佐心里不禁暗下决心。
走出大观园市场,清晨的街道已经挤满了赶着上班上学的汽车。
孙云佐躲过几辆穿插行驶的电动车,走到街角熟悉的早点摊。
“老孙,还是老样子?”摊主笑吟吟招呼。
他手里笊篱中刚捞出油锅的油条,在这冬日的早晨冒着诱人热气。
“嗯。”孙云佐拿起夹子挑了五根卖相最好的油条,但想到昨夜浪费的电,又放回去了两根。
“今早不太饿,茶叶蛋也不要了……来碗粥,多撒黄豆,萝卜咸菜也盛一碟。”孙云佐先拿了双筷子用右臂夹着,随后才端起装着三根油条的小筐子找了个空桌坐下。
“这鬼天气,今天又要变天了。”孙云佐掏出右臂夹着的筷子,感受到厚棉手套下的残废右手开始隐隐作痛,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止疼药也吃没了。
虽然能用二姐夫的身份去电厂医院开药,可真要下起雪来,残废右手的疼痛将是再多止疼药也无法完全杜绝的。
而自己正赶工的这批内画壶,绘画时又必须全心贯注屏气凝神,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算了,趁着还没下雪,赶紧吃了早饭回去再干一会。”孙云佐又使劲捏了捏眉心,“至少先把剩下的几件图形线条勾勒出来,光剩下染色就简单了……”
“铃~~~”
裤兜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孙云佐的思索。
电话接通。
“喂。”
“孙云佐,我昨天不是让你给小昊转1万块钱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转!”
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女声从电话那头响起,声音大的即便没有开免提,周围两三米也能听得很清楚。
“我手头没钱了,剩下的几千还要买釉彩。”孙云佐忙抬起右臂,用戴着的手套捂住手机。
哪怕他平时最介意在人前显出自己的残废右手,这会也顾不得了。
“你没钱,你大姐有钱啊。”
“她在大观园好几个铺子,现在光收租金都每月好几万,问她要个一两万还不简单?”
“我是我,我姐是我姐,而且大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现在的铺子都是大姐免费让我用的……”孙云佐皱了皱眉头。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与他结婚近20年的妻子‘叶红’,一个带着儿子嫁给他的二婚寡妇。
毕竟他一个美琉下岗工人,又是残废,能找到个老婆就算不错了,实在也没什么好挑的。
只是随着他年龄日长却一直都没子女出生。
检查身体又查明了是他吃的止痛药太多,副作用使精子质量太低而导致的不孕不育,从此他在家中便没有了任何地位可言。
妻子更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对他压榨……
“免费让你用?”
“你个傻瓜,孙家这一脉就剩你一个男的了,你大姐就是把铺子送给你也应该……现在只是给你间小铺子免费用,你就傻乎乎的念她好?五十多的人了,真是有够天真……”
“行了。”
“我不管你今天想什么办法,总之,你赶紧给小昊转一万块钱!”
“孙云佐,现在你要是不对小昊好,等你以后死了,我看谁给你们孙家这个老绝户上坟?”
“你自己想想吧。”
啪。
电话那头干脆挂断,孙云佐听着手机里头的忙音却是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绝户?
是啊。
没有亲生孩子的自己,可不就是一绝户。
就算自己不在乎死后有没有人念叨,但过世的父母、爷爷奶奶,自己这一脉的孙氏祖先呢?
“至少叶红她不像那些个烂货。结婚这么多年了,至少她没给我整出三四个‘女儿’让我养。”
“而且小昊这孩子也不错,不但愿意跟我改姓孙,每年还都来给他奶奶上坟……”
努力想着妻子继子的好,孙云佐点开手机微信,准备先从老同事那边借点钱应急。
所谓的老同事,都是与他一样的美琉厂下岗工人。
虽然美琉厂破产二十年了,但当初那些老工人,只要不是像他一样的残废,至少在私营琉璃厂里找份工作还不难。
随着今年淄博烧烤、博山琉璃相继火出圈,日子开始过的好的大有人在。
“这么多群消息?”
看到群名‘美琉一家亲’上的红色小字‘99’,孙云佐惊诧之下,立即点了进去。
“叶继科被评上‘工艺美术大师’了?”
翻着群内昨夜刚刷出来的一条条议论消息,明白怎么回事的孙云佐,呼吸似乎都有那一瞬间忘记了。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这可是一项被视为中国工艺美术界奥林匹克的最高级别荣誉!
而对一个琉璃手工艺人,一名制作传统内画壶的画匠来言,能获得这一荣誉,几乎可说是实现了毕生梦想,从此不再是画匠,而是成为了艺术家……
“叶继科?”
“他当初和我一起进内画组,转成正式内画技工的时间……似乎还没我快吧?”
沉思过去,孙云佐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89年的那个夏天。
“若不是那次坩埚炉事故,我的右手严重烧伤致残,那现在的我……”孙云佐感觉头脑有些昏胀。
那些已经好多年都不愿回想的过往记忆,不断冲击着他的脑海。
美琉厂最年轻的内画技工,九炉四姓之一的孙氏嫡系子弟……还有那炎炎夏日中,穿着一件半袖衬衫、一条粉色蓬松百褶裙的曼妙少女身姿……
“如果能重来,如果能重来——”
孙云佐呢喃着,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沉,突然眼睛一黑。
“嘭。”
“老孙,老孙,老孙……”
迷糊中听到的重物倒地声音,以及摊主焦急地叫喊声,在他过往记忆冲击下,仿佛也成了那年夏天清晨的母亲呼喊。
“三小,三小,三小!”
砰。
房门开启,那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声音,似乎也来到了身边。
“三小,快起来,你小叔送入厂通知来了。”
小叔?
哦,孙以海。
是,那年就是负责美琉厂人事科的小叔给我送来的入厂通知,确定了自己的毕业分配。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连细节都……
“啪。”
略有点冰凉的手掌,重重拍在床上只穿着条大裤衩,正蒙着头死睡的青年身上。
好疼。
孙云佐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渐渐看清了插腰站在床前的母亲‘王翠芝’。
“妈?”孙云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已经过世近十年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变得这么年轻?
“臭小子,一毕业就放羊!还没进工厂呢,先学会喝白酒了?昨晚跟大槐他们喝了多少酒啊你这是?”
王翠芝看着小儿子半懵半醒的样子,既心疼又气愤的又是一巴掌照他胳膊上拍过去。
“快点起来,你小叔还在外面等着呢。”
说完,王翠芝急匆匆地出门,留下孙云佐茫然地看向周围。
起皮开裂的白色天花板、墙壁,已经有些斑驳的红漆木头衣橱和书桌,还有书桌上那厚厚一沓的画册……
“这,这是我家……是我的屋子?”孙云佐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在做梦?
什么梦这么逼真?连挨老妈打的疼都那么真切?
孙云佐揉着自己的胳膊。
但揉着揉着,他的动作就停下了,身体也一下僵直,就好像浑身的劲都绷紧在了脖子,让他强忍着冲动,缓慢又沉重地低下头来。
纤长的五指,皮肤白皙的手背,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没下过苦力的‘大姑娘手’。
孙云佐看着自己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让五指分开,攥起拳头,再分开……泪水几乎一瞬间就溢满了眼眶,并不受控制地涌出。
“真的重来了,真的重来了……呜呜,真的重来了!”
“这一次,我绝不让自己再受伤,我要成为内画师,我要做艺术大师!!”
……院子里。
正等着孙云佐出来的王翠芝和孙以海,听着屋里传出来的呜咽哭泣,以及有点含糊不清的高声叫喊,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孩子,八成是第一次喝醉,这会还没醒酒呢。”王翠芝有些尴尬的起身倒茶,“他小叔,你先喝点水,我再去叫他。”
“别喊他了嫂子。”
孙以海笑着起身,“年轻人嘛,刚毕业喝点酒高兴一下很正常。不过,等他进厂工作以后可就是大人了,嫂子你可不能再伸手就打了。”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隐隐还能看出红色图章的信纸来,递给王翠芝,“这是三小的入厂通知,今天是周五,等下周一早上8点,你让他拿着通知书到总厂办公楼找我。办好手续后,我再带他去设计楼的内画组办公室报道。”
“哎,哎。”王翠芝连声答应着,接过这张信纸的手也略有些颤抖着。
孙以年,你个没良心的死鬼,你看到了没有?
咱们三小长大了,进厂了,以后也要进内画组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