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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倒是真对这个师父心服口服。
但这只是赵敏对她作为自己师父资格的认可,真正让赵敏产生震动和敬佩的却是一日关于天下大势的一场谈话。
方艳青对赵敏这个弟子也颇觉满意。
原本只是她愿意学,她就一时兴起教一会儿,但这个孩子倒也是真冰雪聪明,教起她来毫不费力。
想当初她第一次收徒时也曾亲力亲为,但亲身体会将一己所学教授到其他人脑子里着实是艰难不已,因此后来才交给了其他人。
因为教地轻松,赵敏问起无关琴艺的问题她也都一一解答。
赵敏也不让她失望,一点就通。
在赵敏摸清她的涉猎广度的同时她也再次深刻体会到这孩子的聪慧程度和从前家中对她极为用心的优秀教导。
方艳青有时看着赵敏这般人如其名慧敏的模样便不由想起青书,他亦是颖悟绝伦,若她能亲自教导他想必也是如此轻松。
当然赵敏这个孩子本身也很讨人喜欢。
方艳青对待弟子们其实并不如风陵师太在世时那般严肃,但或许是因她性子寡淡清冷,弟子们对她颇为尊敬不敢过于靠近。
就连芷若进了峨眉后看着其他弟子态度也不敢放肆亲近。
如此,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在她面前言笑自如,还能伶牙俐齿与她论经谈史的敏敏就格外鹤立鸡群了。
方艳青不至于厚此薄彼,但难免对她更喜爱几分。
如此从十月入了冬,眼看要至年关。
峨眉山上自下了第一场雪以来就逐渐被层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白雪皑皑,雾凇沆砀,到处都是一片冰天雪地。
这天晚上,夜空冬雷震震。
方艳青正坐在寝殿内伏案书写,已近子夜还未曾入睡。她手上书写或者说绘制的正是当初她父亲方评绘制的元朝军事要塞图。
较当初这张图已经更为完善详细,也更为危险。
“扣扣……”
门外突然传来敲击声,方艳青没有急着开门,不慌不忙地取出袖中一个小瓷瓶倒在了面前标注了种种元军驻扎地和人数的图上。
无色的液体渗入羊皮纸上。
几息间这张图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元朝大致疆域图。
方艳青这才不疾不徐地移步去打开了门,她早已通过门外的吐息频率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因此开门后见到赵敏并不意外。
只是……
“你这是怎么了?”
方艳青低头看着门外赤着脚只穿着里衣抱着枕头出现在她门外的女孩儿,雪白的脸上红红的眼眶里是点点晶莹的泪光闪烁。
“师父,打雷敏敏好怕……”
方艳青先将她从门外抱起来,又用帕子给她擦干净脚底才把她放在自己床上,她已经明白了这小丫头的想法,但是轻声问道,
“所以你是想来和我睡?”
赵敏立刻眼泪汪汪地点头,怕她不肯又撒娇道,“师父……”
自从发现师父吃软不吃硬后她就对这个技能极为熟练了,果然见她害怕方艳青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不满足,无奈地点了点头。
赵敏立刻破涕为笑,喜笑颜开。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眼底的笑意是那么真实,毕竟数个月的温柔相处与倾心教导又如何是做的了假呢?
有旁人在,方艳青也不打算忙了。
她让赵敏先睡,自己则是把已经隐藏好的地图给放好。但赵敏或许是想等她,并未躺下仍然坐在床边好奇地四处张望。
平日里她们授课都是在外间的堂屋,不会到内室来。
纵然只是一瞥但赵敏还是注意到了方艳青手里熟悉的地图,她眸光微闪装作惊奇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地图啊?好大。”
真正的内容已经隐藏,表面倒是不必如此谨慎。
不然反而更加惹人怀疑。
因此方艳青态度很淡然地答道,“这是元朝疆域图,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顺手就将它绘了下来,看看我汉家河山有多广博。”
赵敏在她身后微皱眉,“不是元朝的河山吗?”
方艳青轻轻笑了一声,相比平常冰清雪润,淡泊致远的模样,这一声轻笑里却是有着较为激烈的不屑和嗤笑之意。
“区区蛮夷也,成不了多久气候。”
赵敏又问道,“可是明明汉人都怕元人不是吗?”
方艳青闻言转身看向她,赵敏的眼里又现出泪来,“爹爹为了不得罪他们把全部家产都交出去了,可是还是被杀死了……”
方艳青以为她是想起自己父母的死心有余悸。
“不,这是元人在怕我们,游牧民族终究是游牧民族,他们凭借马背上蛮横的武力打下了天下,却不会治理天下。”
她走到床边坐下,安慰地摸了摸赵敏的头斩钉截铁道,“如今多地兴起起义,元廷内部纷争不断,乱世之象,气数已尽。”
赵敏像是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她过于深奥的话,神情怔怔。
“可是曾经北魏鲜卑族不也曾统一了北方近两百年?元朝一统整个天下才不到百年啊……”
方艳青清冷玉面勾起讽刺的一笑。
“可你看北魏是如何待汉人的,元朝又是如何待汉人的?他们都是从草原上兴起,习惯了草原的规矩。”
“可他们的历史才多久?他们的文明才多深?他们对如何治理这片中原大地的了解又怎么比得上已经统治中原几千年的汉人?”
而北魏的鲜卑族在面对这种情况选择了汉化,选择了学习,与汉人求同存异,经过无数制度上的改革最终统治了北方近两百年。
而元朝尽管草原铁骑再厉害,可他们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他们警惕着数量更多的汉人却是选择不断压迫他们,屠杀他们。
但汉人气节,岂是能靠压迫磨灭的?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方艳青自小生活在古墓中,与世隔绝,其实她从前对于父亲所说蒙汉之别虽谨记在心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实感,毕竟不都是人吗?
然而直到她亲自踏足人世,第一次亲眼目睹元人是如何残杀践踏汉人无辜百姓,奸/淫/妇女,杀孩童取乐,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由此,她才对元人深恶痛绝。
方艳青眸光清寒,“纵观千百年来历史兴替,有那个王朝是能依靠暴/政与压迫得以长久的?又有哪个王朝靠贪污来发展经济?”
元朝建立至今甚至从前些年英宗继位,才有了俸禄制度,而在此之前官员的俸禄从何而来,那自然是贪污和剥削百姓了。
这一点不说方艳青,赵敏只比她更清楚。
因此吏政混乱黑暗,经济不发展,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不断,外忧内乱,只靠着蛮横的武力又如何能长久得了?
年仅十岁的赵敏自小生活在金尊玉贵里,不识人间疾苦。纵使再聪敏不像其他蒙古人那般自大自满,对于汉人的危险有所警惕。
但终究局限于所在的阶级和年纪眼界见识有限。
然而就在这冬雷震震的夜晚,在峨眉山上这间烛光昏暗的寝殿内,她愣愣看着面前神色坚毅,英姿飒然的素衣女子侃侃而谈。
就连窗外偶尔亮起的闪电,明明该是阴森的亮度落在她面上眉宇间仿佛都带着凛然不可侵犯亦不可弯折的浩然之气。
这些以往隐藏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要么无人看清要么看清也不敢对她如此直白犀利,一针见血阐明的天下局势剖析。
犹如醍醐灌顶般,冲破了以往所有的模糊不清。
脑海从未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元朝摇摇欲坠的处境,以及最可悲又无奈的天下兴亡,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可挡……
赵敏清楚却又不甘心,因此烛火熄灭后许久。
她默然沉思良久,即使知道这有可能暴露还是不禁问道,“可若是有人站出来改变这一切呢?像是北魏那样进行改革?”
她不忘给自己打了个聊胜于无的补丁,“若是要推翻元朝一定要打仗死很多人吧,死很多元人,更要死很多汉人……”
方艳青在黑暗中视物如常的清眸静静注视着她。
嗓音是一贯地清清泠泠,又带着直白地残忍,“靠谁呢?靠你吗?敏敏你要知道,元廷自取灭亡,一人如何逆天而行……”
“更何况你是女子,男人对女人的轻视警惕与压迫践踏比之元人对汉人其实更甚,这世道就是如此。”
赵敏又沉默许久,像是被压地喘不过气地闷闷道,“那师父你是觉得有一日汉人终会推翻元人,女人也会推翻男人吗?”
方艳青在黑暗中平淡而坚定道,“会的,巾帼从不逊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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