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暮余晖(2 / 2)
愧疚地说完这些,中年男子陷入了沉默,久久凝视着端在手中半满的水杯。
“‘几十年的交情’,原来,大家都很清楚这一点。”绫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冷峻的面容添上了丝缕痛惋,“曾几何时,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我的父亲,而你的父亲就像今天这样坐在你的那把椅子上,那时候,他们还是最为默契的朋友。为什么到了如今的时代,我们却不得不接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不幸局面呢?”
男子没有回应,头垂得更低了。
“好了,没有其它事情的话,就请回吧。”
“殿下,那件事……”他猛地抬起头问道。
“我自有考虑,到时再予答复。托马,送客。”
“是。请吧。”
无可奈何,此人只好将信件收入怀中,郑重辞别了绫人,复在托马的带领下离开了神里屋敷,坐上马车渐渐离去。
三日后,黄昏时分,红霞漫天。一处颇具气势、修整有致的陵园内,一名中年男子推着轮椅缓慢地行走其中,轮椅上坐着的,正是那年迈体弱的老丰臣。他的腿上盖着一层蓝色的细毯,上面放着一大束洁白的鲜花,两只瘦削的手小心地将其护着,恍惚沧桑的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清楚描述的复杂神情。平坦整齐的道路两旁,丛丛的青黄中零星散落着朵朵早花,一排排高高的嶙峋枝桠上,富于生机的新绿也正悄悄地染成了一颗颗嫩芽;路的远端,在托马的护卫下,绫人正立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静静等候了多时。
“来了。”
“绫人……”
“我本应当拒绝你的请求。”少年冷冷言道,他并未回头,视线仍旧停在面前刻着自己父亲名字的青白石碑上。
“我……我知道……”老人的声音低沉无力、充满歉疚,皱巴塌陷的眼袋因一时的情绪激动而明显变得红肿,“绫人,我自知已经没有资格再和你说什么,只有一句……谢谢……谢谢你……”
“只有十分钟,自己估算好时间吧。”
说完,绫人转身迈步意欲退避,同时,中年男子也推着轮椅慢慢靠将过去。当他们擦肩而过时,少年下意识地瞥了那不敢正视于他、面容惨兮的老人一眼,胸中顿时生出无限的叹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最后彼此又得到了什么呢?不多时,绫人已经远远退至托马候立的路旁,男子代替老丰臣在墓碑前献上了精心准备好的花束,随后也走了过来。几人三言两语,或谈或止,气氛还算轻松和缓。
这边,面向沉沉的夕阳,老丰臣将双手拘谨地叠放在一起,入定一般深深地凝视着那座离自己不过一两步远的墓碑,目光时而深远、时而模糊,两三分钟过后才张口低声喃喃自语起来:
“我来看望你了,老朋友,尽管我早已没有资格这样来称呼你……可是啊,我恳求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你能允许我这么做,不然的话,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该如何鼓足勇气腆着这张老脸来到这儿和你说说话呀……算一算我们认识已有四十六年了吧,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充足而又漫长的一段岁月。你是高高在上的社奉行一把手、稻妻的风云人物,而我……我只是你身边一名所谓的‘重要家臣’,这么多年来,竟然半点也没有改变。你说,我的工作总是做得那么出色,为你、为社奉行分担了不少的压力;我却渐渐产生了倦意,开始在暗中设想,如果……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还能继续往上爬得更高……时至今日,我才幡然醒悟,自己当初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老朋友,是我害了你,是我,我伙同那些人亲手陷害了自己的兄弟,甚至差点连……”
说到这里,沧桑的老者已无法抑制住内心沉痛的愧疚,呜咽着流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步恢复平静。
“绫人,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的身边也有着比我更加优秀、可靠的朋友帮助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能让社奉行、让稻妻重新振作起来,我现在只有这一件事愿意去相信……至于我自己,我所犯下的罪过,已经无法得到原谅和宽恕,实在是死不足惜。很快,很快……老朋友,很快我也要到那个世界去了,假如我们两个还能在那边遇见,不知道,你还肯不肯认我这个曾经的弟兄啊……”
老人没有再说话,天边的连绵云霞宛如鲜血一般通红炽烈,将落日西沉的最后一抹余晖返照在他宁静苍老的脸庞上,形成了一幅耐人寻味的金红色的油画。
数日后的上午,灰蒙蒙的天空下着阴冷的淅沥小雨,绫人携同绫华与托马离开家去出席一场葬礼——老丰臣,前不久病逝了。悲伤肃穆的葬礼上,许多参加者撑起了黑色的油纸伞,身着正装的三人均以后辈的身份在墓碑前献上一枝白花,聊表哀情。与几名伤心的家属简单寒暄了两三句过后,未作停留,绫人一行便乘着马车沿原路返回。
雨,还在下着。
但,终将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