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失去?”

直到而立之年,每逢深夜难眠,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男人临死前这声哀莫大于心死的叹息。并由此失去安宁,清醒于梦外;目送月移,辗转至天亮。以名为“赖金发(fā)”的人类躯壳,毫无波澜地眺望现身天边的朝阳——

——曙光乍露,金霞映于眼前,照亮一切,而无尽的悲凉感仍如雾如雨,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把心中的一切都染上漠然之色。清晨的雾气会随朝阳的出现而驱散,他心中的迷雾却只会随日头的照耀而浓郁。日出则盛,夜深方散。他无法控制,但也甘之如饴。只因——惟有当心识世界被浓雾笼罩,所有沉重阴湿的情感都被雾色掩藏不见时,以无人能看穿心思的无懈姿态出现在世间的他,才是他愿意向世人展露的模样。

即使……他空洞的心中世界,茫茫大雾至夜而散后,只会暴露出一潭毫无生息的死水………

他也不愿,叫任何人看清他的内心。

……

宏开二十七年,元月二十九日申时。

他,东洋海赖帮第五代帮主赖金发,正立于王都一家籍籍无名的客栈二楼,凭窗远眺着那位于城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三层高楼——王都七十二家酒楼之首,忘返楼。心中默默预演着明日的计划,思索着处理好帮中叛徒后,叫“那人”后悔自己出生的死法。

这位“帮中叛徒”,实是海赖帮武功排行前三的精英,以帮中三惊宝刀之一的惊星刀名震江湖、人送称谓“惊星刀三妹”的女中豪杰,同时亦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赖琼娘。三年前,她违抗他的命令私自脱帮,带着帮派所有的宝藏图和幺弟潜逃,东躲西藏,一直不露踪迹,直至幺弟跟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受够了罪,实在受不了而修书一封给家里,才叫他掌握了他们的踪迹,一路找到了王都。而让他亲自为其挑选半天死法的“那人”,则是骗得三妹脱帮,远赴王都下嫁于其的忘返楼老板,姓蔺名文昌的肺痨鬼。纵使在他手下的探听下,三妹与这蔺肺痨已成婚三年,夫妻感情很好,举案齐眉,约定三生,他也做好了将他们这对鸳鸯强拆,一只带回家,另一只红烧祭天、死到没办法有来世的准备。

……直到夜灯初上,城内铺满华彩,他思索已定,回到屋中,用清水洗了把脸。

清凉的水花泼在脸上,带来沁沁的凉意。他凝视着镜中那张异于东陆人传统样貌的脸——麦色的皮肤,深邃的眉目,鼻梁高而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过分冷锐的眼睛,左边的眼睛是深海般的幽蓝,右边的眼睛则是琥珀般的淡金。纵然有水珠沿着脸部轮廓不停向下滚落,给镜子里的那张脸氤氲了几分水色,也没能让其多显现半点柔和之意。而这,还是忽视了那条横贯在他嘴唇上下、如蜈蚣般扭曲残留的伤疤后的观感。若是再加上这道疤,他这张脸怎么都逃不了一个“冷酷狡诈、如蛇似蝎”的负面评价。待他再微皱起眉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更是有种扑屏的“一怒杀尽天下人”的薄幸和无情…………他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些莫名的烦闷,遂而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起沾水的手掌,他在镜子上抹上一道长长的水痕,挡住自己近乎上半张脸的容貌。这样,他才得以收拾好心情,再次面向镜中——

——微微勾起唇角,露出笑容,再配上那被他用一根缀有红玛瑙的皮绳在脑后低低地扎起来的发型——通过镜中自己,他再次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取名为“赖金发”的男人————那个一声叹息就让自己记了半辈子的男人。

借由此,他难得放纵自己,在非深夜时分回忆起自己前半生的种种经历——

说来好笑。在那男人死前,他羞于表达,鲜少正正经经地叫他一声爹;在那男人死去后,任那真正和自己有血缘关系,该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百般示好,他再也没叫过她一声娘。在接受父亲逝去之同时,他也默认自己失去了母亲,从此只称对方为“帮主”——那继承夫职又凭实力逐步上位的,东洋海赖帮的首位女帮主慕漪涟,是他的领导,他的雇主,他的东家,唯独不再是他的母亲。

从作为长子为亡父打幡引路,到作为海赖帮第五代帮主为第四代帮主摔瓦起灵,整整八年时间,他杀人练技,以血养刀,终于把父亲留下的怒潮刀法练到娴熟无比,臻至化境,江湖武林少有人敌,海赖帮的威名也在他赖金发的双刀之下名扬四方,传至海外。而从英姿飒爽到缠绵病榻,帮主对他由愧疚畏见到补偿重用再到低头讨好,他始终没再叫过对方一声母亲。他像海赖帮的一把刀,指哪打哪,毫无怨言,但自定义为“杀人之器”的他,只有在两件事情上会萌生自我意识,绝不接受“持刀者”的安排——一是接受帮主试图对他表现的母爱亲情,二便是娶妻。

他,讨厌女子。

这种厌女心态,并非意味着他会歧视女性、欺负女性。毕竟,他的帮主就是以女子之身当上了东洋海盗联盟的盟主,名列十大海盗之一,是神传下界名声响当当的传奇人物,被誉为“东方最出名的女海盗”。有这般成功的女性做领导,他自然不会视女子弱小,视女子下贱,把女子当做物品一样随意摆弄——他的讨厌,仅指物理意义上的不愿亲近。换句话说,便是不好女色。而男色呢,他也着实不好。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他谁都不喜欢,跟什么性别的人都不想培养出亲密的关系。而之所以说他“讨厌女子”,不是“讨厌所有人”,只是他面对帮中人好奇的追问以及帮主暗示他娶妻时的托辞——他虽然跟所有人的关系都不冷不热,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和意见。但也总不好对着那些成天跟着自己混的兄弟们直说,“我连你们都讨厌”吧。

而对于他这种“托辞”,大部分人虽然表面不说,但背地里基本都会腹诽他有病,不是身上有病就心里有病。若不是见他从没找过男宠什么的,平日里也没特别亲近男人,估计部分兄弟还要日夜担忧起自己的后门。小部分人则可能会对他表示理解——有着那样一个不怒自威、凛若冰霜的女帮主做领导,做长辈,做榜样,做男人的的确容易萎了。毕竟,在人们刻板的家庭印象中,母亲越强势儿子就越懦弱,这是很多家庭存在的问题。他也懒得和人掰扯这些,必要时用刀说话,不必要时则用眼睛杀人。

只是,每每船只靠岸,船上的兄弟都相约着下船去温柔乡里找快活的时候,他抱刀遥望天际夕落,总会控制不住地自问一句——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稀里糊涂地过完这一生?

人类活着最殷切的渴望,即是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肯定。虽然他的无情残酷、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广为人知,他也自认是死水一潭,早就对世间万物封情……但他终究也曾,渴望过母爱。

只是,比起这镜花水月般捉摸不到的感情,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永远记住五岁那年,自己在母亲慕漪涟的带领下离开南陆坐船东渡时,于那艘船上所经历的“风浪”——

——那时的他,名字还叫“慕少辞”,脆弱幼小,最怕被人问起生父是谁。同舱玩伴一句似悯又似嘲的“原来你没有父亲呀”,便叫他心灵崩溃,哭泣不止。他跌跌撞撞推开舱门,上甲板去寻找母亲,以求安慰,却听到了母亲在明月投映的甲板上与同舱玩伴之母谈起她无法磨灭的“恨”:

——“我……恨他”。

——“……不,不是他的父亲。……是他。”

——“我恨我的小孩”

——“我无数次向希神祈祷……希望他从没有来到我身边……”

——“我希望他从没有被我生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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