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砀求贤(2 / 2)
羊井笑道:“寻常邑人小食皆以汤羹为主,而无主食。至于奴仆,小食能吃上汤羹便要谢天谢地了,哪得饭食荤肉。”说完,将瓮中最后一些汤羹盛入子昭碗中。
用罢这顿简陋但鲜美绝伦的小食,天色已黑,下山显然要走夜路,道阻且长,颇为凶险。子昭决定在竹林中甘盘的竹屋住下,直到甘盘返家。当夜子昭与攸几分别在大屋中的大席和小席上就寝,鬼殳依然坚持和羊井睡在隔壁灶边的席上。
一夜无话,第二日黎明时分,天刚微亮,子昭便被林中嘈杂的鸟鸣声吵醒,仿佛来到了鸟的世界。子昭颇觉喜悦,因为商人以玄鸟为祖神,凡有鸟雀出没都认为是喜兆,但也不妨碍商人在必要的时候射猎鸟雀。攸几早已起来在竹林中忙碌活计,羊井在旁帮忙。子昭望着林中不断掠过的飞鸟,心中默念,向玄鸟和祖先祈祷,祈求玄鸟保佑、祖宗护佑,此行能够一帆风顺,完成求贤访学之事,尽快返回殷都。祈求完毕,子昭的思绪飞到了百里之外的殷都,心中颇为挂念日夜操劳的父王,他每日忙碌祭祀、操持国事,还要应对周遭不断侵扰的四方戎夷和叛乱方国。想到此处,子昭抬头盯着一只在空中翻飞的燕子,又在心中为父亲和家国祈祷。
如此在竹林屋中居住三夜,这两日,从未登上过大山的子昭在竹林院中以及竹林周遭游山玩水,饱览山中奇异风光,偶尔采摘野果山菇,权作消遣。鬼殳则紧跟在子昭身后,生怕这位从未进过大山的少年主人在山中一失足滑入山涧,或坠下山崖,那至少就要变成攸几那样的瘸子。羊井勤快利索,每日帮着攸几做各种活计,不是除草松土,便是劈竹搬石,忙得不亦乐乎。三人当中,最乐于留宿在竹林居所的恐怕是羊井,毕竟对于身为羌奴的人来说,在山下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卑贱至极的外方奴隶,而在这山上的竹林中,他是一个可以与其他人平等就坐的人。
攸几言谈虽时而粗鄙,时而文雅,但其生性豁达爽朗,做活忙碌之余,不仅与羊井谈天说笑,也与子昭和鬼殳搭话交谈。在两日断断续续的交谈之中子昭得知,攸几父母皆是攸侯家奴,故其自出生之时便已身处奴籍。自幼生长在攸侯的田庄中,勤敏好学的攸几在田庄中劳作,学得一手耕田稼穑的本领,而且能够用各种简陋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因为能干,被攸侯送到殷都上贡给商王。因善烹饪,攸几在殷都被分配到王宫中的厨房中做杂役,在此遇到当时正在王宫中担任作册(负责起草王命政令等公文)的甘盘,甘盘与其他达官贵人不同,乐意与杂役奴仆交谈往来,与攸几相谈甚欢,尝了攸几烹饪的手艺后,觉得远胜宫中卤小臣(负责总管王宫膳食的官员)手下的一众王厨。甘盘便趁商王奖赏之际,请求将此做杂役的奴隶赏赐予他,后来又求商王解除攸几的奴籍,使之成为自由邑人,并收其为徒。须知,只有商王和各方国君主才有权解除奴隶的奴籍。因此,攸几感戴甘盘大恩,发誓毕生追随甘盘。
又一日,因在这竹林附近已经游玩两日,一应景物早已索然无味,子昭决定继续向北,前往北砀山深处游玩。于是一大早用过大食之后,带着鬼殳,腰挎宝刀,身负弓矢,悠哉悠哉地出竹林,向北往山中深处行去。行十余里,下到一处山坳当中,再往前行便又是上山路,已经从甘盘竹居所在的山上下来,爬上另一座更加高大的山了。子昭少年心性,昂首望见此山更加雄壮绮丽,便起了好胜之心,意欲登上此山山顶一览山川风光。于是,主仆二人不顾山势陡峭,奋力又向前行了十余里,转过一处山间巨石后,隐隐听得北方有奇特之声,似风吟,像虎啸。鬼殳不禁有些紧张,劝子昭道:“这声音怪异,怕是山中野兽。不如……”子昭好奇心起,摆摆手否决了鬼殳的建议,又拍拍身上的弓矢,示意鬼殳勿忧,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行一里多,水气渐浓,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雷鸣一般,隆隆不绝。二人小心前行来到一处山涧边,拨开眼前茂盛的草木枝叶,循着声音望去,一条白色长龙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崖上飞贯而下,仿佛白龙入水般扑向山脚下的一泓碧潭。白龙入水处云雾弥漫、水汽升腾,日光照来,幻化出七彩拱桥。
子昭与鬼殳看得呆了,沉浸在这迤逦景象半晌之后,子昭才喃喃对鬼殳说道:“这便是少傅曾与我讲过的飞瀑吧,少傅讲得虽然壮丽,然百闻不如一见,亲眼得见,方知其景能夺人耳目。”
作者按:
王曰:“来!汝说。台(yí,我)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遯(dùn,通“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cú,去,往)亳,暨厥终罔显。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lǐ,香甜的美酒),尔惟麴(qū,酵母)糵(niè,酒曲);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尚书·说命下》)
这段文字出自《尚书·说命下》,记载了商王武丁和贤臣傅说(yuè)的一段对话,在对话中武丁简述了自己年少游学于外的经历。武丁这段话的今文含义大致如下:
商王说道:“来!傅说。我年少时向甘盘学习,隐居在荒野之地,之后又移居于河邑,再从河邑去往亳都。在这期间,自始至终学习都没有显著的进展。只有你能让我的德行和志向都有进步,就像制作美酒,你是必不可少的酒母;调和羹汤,你是使汤味鲜美的盐梅。你我志同道合,共修德政,请你不要离弃我,我定能遵循你的教诲而勉力向前。”
甘盘是武丁时期著名的贤臣,关于武丁的臣子,在史书里记载的只有甘盘和傅说两个人。这二人见于甲骨卜辞的只有甘盘,在卜辞中记作“师般”,傅说则不见于卜辞。根据学者考证,甲骨卜辞中的“师般”就是文献记载中的武丁的老师和臣下甘盘。古文中“般”和“盘”是经常通假的,而“师”有两解:其一,“师”和“帅”古为一字,本来是指包在头上的佩巾,甲骨文和金文的“师”都是佩巾的象形。甲骨卜辞中所说的“某师”就是某人率领的军队,因而在商周时期“师”成为军队的建制,直到近现代亦然。因此,“师般”中的“师”是一种武职,就是军队统帅。甲骨卜辞中有师般率领军队征伐的记载,如:
贞:乎般(伐)贡方。(《甲骨文合集》8553)
其二,“师般”中的“师”是因其担任过武丁的老师,作为帝王之师,地位尊崇,因而将其冠在名前。不论哪种解释,“师般”中的“师”都是由于其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而将其作为姓氏。将所担任的职务作为氏的做法在先秦较为常见,很多著名的姓氏都是由官职演化而来,如“司马”、“司徒”、“史”、“太史”、“钱”等。
古籍中关于甘盘的记载很多,如《君奭》中“有若甘盘”,今本《竹书纪年》里说武丁元年“命卿士甘盘”。这里的“甘”很可能是甘盘本人或者其家族的封地,以封地为氏,也是先秦时通常的做法,现在的很多姓氏即起源于封地名。武丁时期的甲骨卜辞有“甘”作为地名的记录,很可能就是师般的封地或家乡,所以师般也可称为甘盘。
王往于甘(《甲骨文合集》8001)
王往出于甘(《甲骨文合集》8002)
武丁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关于师般的记载很多,武丁经常“令”、“呼”师般,也就是命令、派遣师般,就是给师般以王命去办事。如:
辛酉卜,宾贞:乎(呼)师般取朋,不……屯。(《甲骨文合集》826)
乎(呼)师般取,往自敦。(《甲骨文合集》839)
贞:勿令师般取……于彭、龙。(《甲骨文合集》8283)
“取”都是取得之意,“敦、彭、龙”均是地名。这里所记载的应是商王派遣师般到各地收取贡赋,商代称收取赋税为“取”。
师般也跟随商王参加田猎活动,如:
叀(zhuān)般令田于并。(《甲骨文合集》10958)
叀般乎田于并。(《甲骨文合集》10959)
般狩栗。(《甲骨文合集》10934)
上述卜辞中,“叀”(zhuān,通“专”,专使之意),“田”在甲骨文中作动词是“田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