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_分节阅读_第72节(1 / 2)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王丞相稳定朝堂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3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仅仅因为如此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残忍地杀害那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如此行径,又与强盗何异?简直是无耻之尤!”
郗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只感觉自己有满腔的豪言壮语,要一口气说个痛快。
直到郗归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发出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她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好一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郗归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浊气,“伯父,您来说说,阿如说得对吗?”
郗声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缓缓开口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对的。”
然而,郗如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郗声接着说道:“可时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规矩和难处。江左万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的机会。就连想拼了这条命去挣个军功,借此改换门庭,也是极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们并非不想做劳心之人,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们的辛苦。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学、坚毅这样的好品质,可却还是只能年复一年地种地为生。这不是因为他们偷懒,更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数,而是有人画地为牢,硬生生拦住了他们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没有走上去啊。”郗如嗫嚅着说道,“人不该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应当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们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郗归无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当地反驳回去,可理智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到后世上小学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是一面镜子,她所说出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罢了。
于是郗归收拾心情,转而说道:“阿如,姑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姨母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可却只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过可惜吗?”
郗如被这话问住了:“可是,姨母是个女人啊,除了您说的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从她记事起,谢蕴便是琅琊王氏的长媳,一直居于内宅之中。
她从未想过,或许谢蕴也可以拥有“长席”之外的另一种身份。
郗归听了这话,温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却在这温和中读到了怜悯和审视的意味。
她听到郗归徐徐说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却想做个将军。”
“我,我——”
郗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认识的矛盾之处,以至于此时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
为什么她明明自己想要做个将军,也羡慕姑母的权力,可是却默认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将军,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姑母那般的权力,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自己那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姨母呢?
对于前一种可能,郗如不愿接受;可对于后一种可能,她却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个女孩,终有一日,自己会像姨母一样长大,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将不得不成为孩子们眼中诸如此类“不配”的存在吗?
她明明是那样地敬爱自己的姨母,为什么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郗如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郗归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阿如,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想法,是因为这个世界灌输给你的,和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世界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恪守妇道,居于内宅,不能为官做宰,不能出将入相。这观念让你深信,你的姨母只能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永永远远地去过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可作为一个人,你会无可抑制地产生自己的抱负,你会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本能,这本能让你明白,你首先是一个人,而绝非仅仅是一个女人。”
“当这本能与那套顽固的社会观念碰撞时,你痛苦了,迟疑了,不知所措了。”
“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这种所谓的‘理该如此’。”
“你明明认为,只要你下定决心想要做个将军,那么所有人都拦不住你。”
“可当你意识到,你的敌人或许是整个世界时,你迟疑了,你觉得你的理想突然间变得那样地遥远,那样地无法触及。”
“你甚至会变成你自己的敌人,在外界出手打压之前,先开始自我怀疑。”
“不要说了,姑母,你不要说了。”郗如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觉得心中又痛又乱,简直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别人。
“可是阿如,我们至少还有挣扎的机会。”郗归轻轻擦拭着郗如眼下的泪水,“那些无助的下民,他们也想过上能够吃饱穿暖、能够拥有尊严的生活,可这整个世界却都在阻止他们,打压他们,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山脚之下,恨不得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阿如,你的姨母之所以只能困守内宅,并非因为她的无能,而是由于环境的压迫,由于制度的不允许。这与那些被死死固定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何其相似?
“将心比心,你还依旧认为,那些纵是百般努力也不能跻身上游的可怜下民,之所以不得不过那般艰难的生活,是因为他们的无能和懒惰吗?”
“你不要说了,求求你,姑母,不要说了。”
郗如痛苦地捂住额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到满满的无助和茫然。
郗归轻轻抱了抱郗如:“好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来日方长,你总会想明白的。”
郗归为郗如穿上小小的斗篷,亲手把她带到南烛身边:“你先带阿如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下午再去陪她。”
郗如和南烛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就连脚步声也渐渐走远。
郗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名册:“你何必如此?闹得她这样痛苦,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她总要想明白的。”郗归也叹了口气,“待在陈郡谢氏的那几年,对阿如的影响太深了。她是个好孩子,有天资,也有志气,不该这样荒废下去。”
郗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