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_分节阅读_第77节(2 / 2)
在反对北府势力扩张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态度一致,其实却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吴税粮,经过吴地世族的隐瞒截留,和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 等到了度支尚书处时, 已经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归要直接将税粮送到圣人手上, 绕开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掌管江左财政要务的度支尚书。
这举措虽能大大安抚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却也让其不得不与利益受到损害的各级官员站到了对立面上。
对于这些官员而言, 于公, 税粮进了圣人私库,是对国库的变相掠夺,必然会导致明年朝廷财政吃紧。
如此一来, 他们若要办事, 便不得不动辄伸手向圣人讨要钱粮。至于能不能要来, 还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们早已习惯了年年从三吴税粮中抽出一笔纳为己有, 税粮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们岂非少了个一层一层中饱私囊的好机会?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阳谋,也无法阻挡内心对于增加内库收入的渴望,以及借着钱财之事、让朝中那些要用钱的官员统统都多敬他几分的诱惑。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群君臣合力对付北府,内部就要先闹不痛快了。
谢瑾转瞬之间, 便明白了郗归的想法。
但这谋算其实并不影响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缓和了圣人与北府之间的矛盾。
至于说圣人与诸世家官员之间的问题, 无外乎就是朝堂上的进进退退,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多影响。
谢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税粮牵扯住他们的精力也好,也免得这群人有了空闲,总想去找江北战场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烦。”
政事说完后,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瑾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郗如不自在地动了动,探寻地看向郗归,征求她的意见。
直到郗归轻轻颔首之后,她才转向谢瑾,轻声开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郗如认真地看着这个作为执政之臣的长辈,在她的心中,这个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谢瑾看着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谢蕴拿着一卷《仪礼》来向他请教的模样。
可当郗如开口之后,他脑海中关于物是人非的种种感叹,瞬间便全然破灭。
这个孩子,即便还保留着从谢蕴身上学来的神情仪态,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了与郗归更为相似的一面。
她问他:“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要面临如此不同的境遇?为什么王家大郎那样的庸人都可以做会稽内史,可姨母这样的饱读诗书、闻名江左的才女,却只能困居内宅,甚至因男人的连累而失去性命?”
她问他:“那些三吴平民之所以残害如姨母这般的无辜之人,究竟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贪婪和凶恶,还是因为世家大族的步步紧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们,可姨母与表兄表姐们却从未害人,难道就仅仅因为他们是会稽内史的亲人,所以就要被这样残忍地杀害吗?”
她问他:“我们生来便过着这种锦衣华服的生活,难道这竟是对下民的剥削压迫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竟成为了坏人?”
对于郗如提出的种种疑问,谢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许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这样童真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谬。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得更好,他只是觉得疲累。
郗如还在继续发问:“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拥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会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们,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谢瑾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来回答你。江左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样貌,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想象,但却忍不住心怀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吴开展,那么孙志就势必无法裹挟起那样多的民众作乱,百姓们也不会一怒之下,冲向会稽城中,杀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国,问秦王何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1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掌握着明显优势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蝼蚁的布衣,认为他们即便愤怒,也不过只能哭嚎罢了。
可唐雎却举出专诸、聂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诉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
他以同归于尽为代价,迫使秦王不得不让步。
几百年过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权贵们习惯了下民们卑微而顺从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有勇气奋起反抗。
可内史府的那场屠杀,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何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谢瑾深恨自己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与郗归的中间。
时间的长河是如此地宽阔,如此地难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归究竟是想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如果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无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会成功,怎么敢赌上江左的安稳,在动乱发生之前,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三吴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呢?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带着一种她自己仿佛并未觉察的怜悯。
谢瑾在寂静的房间中与她对视。
他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这片卑湿泥塘之中、长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