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铜车辖4(2 / 2)

呵,他还真是可悲,连这种虚假的亲情,都要羡慕。

赵高整理好情绪,从怀里掏出为阿正带的小糕点。也许是从小常常食不果腹,阿正有些贪食,对吃的非常执着,而且特别喜欢吃甜食。赵高来看他的时候,经常会夹带些宫中的糕点。

可是这次,阿正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伸手去拿。

他弯腰坐在了赵高对面,沉默了许久。阿正的眼睛像赵姬,只要一笑就会有让人心软的笑纹。但若是他不笑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眸闪烁的光芒会让人心生寒意,就像是被一只凶猛的动物所凝视,使人本能地不寒而栗。

这也是赵姬不喜不亲近阿正的原因之一。

但赵高却不怕,因为熟悉阿正的他知道,这时的阿正看起来虽然有些可怕,实际上他八成是在发呆。

“阿正?”赵高把糕点往阿正的方向推了推,半催促地唤道。

阿正眨了下那双狭长的眼眸,瞥了眼面前的糕点,之后一脸严肃地开口道:“高儿,我要回秦国了。”

赵高一怔,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阿正说的是什么意思。回秦国?是了,阿正是秦人……准确来说,还是秦国的公子……

怪不得这个院落看起来是被人整理过的,怪不得赵姬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怪不得赵姬对阿正变得那么好。原来是秦国那边派人来接他们母子了,让赵姬意识到阿正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

“你……不应该告诉我的。”赵高心情复杂地说道。他像是头一次认识到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别,身为赵国的公子,他理应不该放阿正回秦国。因为只有他知道,阿正是多么有野心的一个人,若是让他回了秦国……有这个理由告诉兄长,岂不是阿正可以永远留在赵国陪他……

赵高捏紧了放在膝间的锦盒,咬紧下唇,厌恶自己居然有这样黑暗的思想。

“高儿,除了你,我不知该向谁说。”阿正平静地说道,这也是十分残酷的事实。

真是……奸诈啊。赵高低垂了眼帘,盯着锦盒上所绣的图案,一声不吭。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小心思?

“那人,据说在秦国过得十分不错。”阿正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他认了华阳夫人为义母,改名为子楚。”

赵高呼吸顿止。就算他再不谙国事,也知道华阳夫人是安国君的正夫人,并且没有亲生儿子。而安国君是秦国太子,以后即将继承秦国王位。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阿正的父亲异人居然能认华阳夫人为义母,博得了成为嗣子的先机,真是十分不简单。

“质子,其实也就是被放弃的棋子。当秦国围攻邯郸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在邯郸城内质子死活。”

“同样,那人逃离赵国的时候,自然也能想到我与母亲的处境,也放弃了我们的性命。”

“那人回秦国就又有了儿子,过得十分如意。恐怕不是那吕不韦提醒,他都不会想起我和母亲。”

阿正冷笑了一声,续道:“那吕不韦当时拿走了所有金银细软,一分都没给我们留,就怕在秦国不够用,已经是视我们母子俩为弃子。现在提醒那子楚想起来我们母子俩,怕也是为之后着想。毕竟我母亲,当年是吕不韦送与子楚的。我们若去秦国,必然要依靠吕不韦,形成天然同盟。”

赵高抱紧着锦盒,就像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支撑着他能毫无异状地坐在这里。他听到自己强笑着问道:“阿正,那你们什么时候打算走?”

他一边问出声,一边在心底唾弃自己。

傻了吧,这种问题,阿正怎么可能回答?他能把要走的消息告诉他就已经很仗义了,又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说……

屋中一阵难以忍耐的寂静,最后打破这沉默的是阿正嘲讽的笑声。

“哈,我才不会像那人一样毫无声息像做贼似的回去。”阿正抬起手,把旁边的火盆用铁钳搅得更旺盛一些,“我要让秦国正式发函,要让赵人护送我与母亲回秦国。”

赵高一震,抬起头来,正巧对上阿正势在必得的眸光。

是了,阿正这样高调的回去,才能确立子楚长子的身份。否则偷偷摸摸的去秦国,名不正言不顺,秦国的朝臣们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阿正的目标,并不只是简单的公子啊。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赵高也知道了为何阿正会毫无芥蒂的对他说明一切。

强大的阳谋,从不考验人心,在根本上杜绝一切阴谋诡计,直面所有艰难险阻。

赵高唾弃曾经滋生阴暗念头的自己,羞愧地抿了抿唇。

阿正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笑着问道:“这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巴巴地抱来给我看?可是什么宝贝不成?”

他这一笑,眼角的笑纹便显了出来,表情立时便柔和了下来,连屋里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一些。

“啊,这是个铜车辖,本是蔺上卿赠予我的。”赵高连忙把锦盒放在案几上,擦了擦渗出细汗的手心。“阿正,这车辖算起来还是秦国之物,保佑了蔺上卿完璧归赵,不如转赠于你,望佑你平安归国。”

这一番话,赵高说得真心实意。抛去两人的身份地位不谈,他们首先是患难与共一起长大的伙伴。赵高虽然不舍阿正离去,但也愿他一路平安无事。

此去秦国凶险颇多,依着秦赵两国的国仇家恨,就算是赵国表面上答应送他回国,也必是不愿他真的能够回去。

阿正自是听说过蔺上卿完璧归赵的丰功伟业,抬手打开锦盒,看到那痕迹斑斑的铜车辖,一时唏嘘不已。

赵高正想再多说几句时,忽然听见庭院那边传来了赵姬的惊叫声,随后便是一连串的金铁交击声,没多久便重新恢复了宁静。

“这是……”赵高一阵惊愕。

阿正却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抬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双目。“最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人来。莫怕,那人派来护送我与母亲的死士,很强。”

赵高安心了许多。

阿正一边吃一边侧耳听辨,从交手的声音判断出来者的数量,不屑道:“只是这次来的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单枪匹马就敢来闯这里。”

赵高正襟危坐,对小伙伴风轻云淡的态度肃然起敬。

没过一会儿,庭院里的打斗声就消弭无声。阿正也长身而起,打算去看个究竟。

赵高也连忙跟了上去,下意识地扫了眼案几,发现上面的糕点果然都被阿正一扫而空。

去了秦国也好,也不至于在赵国这样窘迫,至少能满足阿正想吃多少糕点就吃多少的愿望。

赵高的脚程没有阿正快,待他走到庭院的时候,场面已经处理干净,只留下地面青砖缝隙里残留的鲜血痕迹,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铁锈味,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没有死士也没有刺客的身影,阿正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受到惊吓的赵姬。

不过说老实话,阿正脸上那种表情真的说不上是安慰,他要是能在说话的时候笑一笑,赵姬可能不会这样惊慌失措。

只有赵高知道阿正实际上是在紧张,他一紧张表情就不受控制地严肃起来。母子疏远已久,他终究是不知如何与赵姬相处。

阿正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在赵高走过来的那一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把赵姬交给赵高安抚,自己则去寻死士询问情况去了。

他这一走,赵姬也松了口气,才想起来自己抹到一半的面脂。

珍惜地看了又看,发现手上的面脂并没有因为惊吓掉在地上,赵姬满意地一笑,继续细细地把面脂涂抹在手背之上。

“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赵姬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说话的是儿子的玩伴。她其实并不把这个小男孩看在眼内,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赵国小公子,也没有继承权,也没有上位者的宠爱,没权没势。和自家儿子玩在一起,也就像是两只可怜的小兽互相抱团取暖罢了。

她没有理会,摇曳着曼妙的身姿,婷婷袅袅地往屋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在手背上涂抹着面脂。

“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在耳边环绕着,仿若无法逃脱。

赵姬以为对方在指责她对阿正的态度,愤而转身,却见那个小男孩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赵姬一怔,试探地反问道:“你是指……不赞同我涂手?”

小男孩缓慢地点了点头,“此去秦国,你最大的凭仗其实并不是阿正。”

阿正虽然重要,但在秦国却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她当然要靠的,是她的夫君子楚,否则她为何要保养自己?赵姬有些不耐烦,这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只是,当她正想反驳的时候,却忽然呆住了,涂抹手背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赵高见她领悟,满意地勾起了唇角,追着阿正离开的背影而去。

这赵姬还算是聪明,一点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若论保养,她必是比不过她夫君子楚现在后院里的那些美娇娘们。她能依仗的,只能是子楚对她的愧疚之心。

要让子楚看到她和阿正过得多凄惨,表现得越多,子楚就会越愧疚,对他们母子俩就会越好。

而且这个凄惨的度,他相信赵姬一定会把握得很好。

至于以后,他也不怕赵姬不对阿正好,毕竟时间一长,她就会意识到,最终她能够依靠的,只有她的儿子。

赵高看着阿正的背影,无声地动了动唇。

阿正,虽然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

但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蔺上卿府

公子铭如困兽般,在屋内走来走去。而且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本应传来的信号却迟迟不到,让他更加坐立不安。赵嘉不死,那他所有布置都成泡影。

蔺上卿却像是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单手持着漆杯,怡然自得地看着庭院内翩然而落的枯叶。

太阳在慢慢西移,树影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公子铭倏然停下脚步,目露凶光。

蔺上卿像是有所感应,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

“蔺上卿觉得可惜?那大可归顺于我。”公子铭停下脚步,不遗余力地劝说道,“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哈哈!老夫只是可惜,这漆杯之中竟没有酒了。”蔺相如哈哈一笑。

公子铭气得拂袖而去。

蔺相如仿若听不见身后死士拔剑的出鞘声,抬起头看向树梢之上的最后一片枯叶。

“可惜啊可惜……”

空空如也的漆杯滚落在地,树梢那最后一片枯叶像是受到了震动,应声飘然而落。

廉平归队的时候,本应今日吉时出发的军队还未开拔,不禁疑惑。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带着亲卫连夜追赶呢。

想着父亲也许是不放心他这边护卫赵嘉的情况,连忙问了裨将自家父亲的方位,寻了去。

穿过大军,廉平在猎猎作响的主军旗下面,找到了正在战车上极目远眺的廉老将军。廉平留意到,父亲注视的方向并不是北疆边境,而是邯郸。

“父亲,一切安好。”人多眼杂,廉平跳上战车只是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虽然不能亲自护送赵嘉,但他也帮忙去质子府找回了赵高,托人安顿好了兄弟俩,确保他们避开风头,秘密安全回宫。

“嗯。”廉颇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然投向邯郸城的方向。

廉平注意到,他父亲的手并不是扶在车轼上,而是握着一枚铜车辖。

而且是首尾角度十分奇怪,明显是断裂着的铜车辖。

廉平心中一跳。

他当然知道这枚铜车辖的来历,是当年带着蔺上卿完璧归赵的秦国马车上的其中一枚。自从他父亲被赠予这枚铜车辖后,虽不能说是百战不殆,但所有决定性的战役均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今日,大军还未出发,这枚铜车辖便断裂,是大大的凶兆。

难道是在昭示着此次北行出师不利?

廉颇回过神,便看到自家儿子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洒然一笑道:“燕孽又有何惧?”

当年的燕昭王是庶子,而且他又是在燕国被齐国攻破王都时,被赵武灵王护送回燕国登基的燕王。而后却不念赵国的辅佐之恩,反过来攻打赵国。孽本指庶子,所以即使燕昭王已经去世,一些老臣们还是习惯称燕人为燕孽。

廉颇最终深深地看了眼日暮下的邯郸城,拔剑而出。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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