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羽算筹5(2 / 2)

也接受了阿正会离开他身边的事实。

既然接受了,那又何必再留恋。

赵高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地上的算筹。“所以兄长,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想不想让阿正回秦国,而是如何让阿正安全地回到秦国。想必,还是有些人不赞同送他回去的吧?”

“没错,廉老将军就不同意。”赵嘉缓缓地点了点头。消化了弟弟已经能与他谈论这样话题的事实后,按照赵国继承人所培养的赵嘉很快地调整了心情,把自己所知的消息说了出来。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廉老将军征战十分厉害,但在国事上,实在是……”

背后议论长辈终究不是君子所为,赵嘉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过自家弟弟既然懂事,倒也不怕他往外乱说,赵嘉放下手中的书简,半是倾述半是教导地,慢慢把自己的领悟说了出来。

“高儿,还记得蔺上卿否?那日,蔺上卿不是问了你我,若有个庭院的话,该如何修整打理?”

“其实据你我当时的回答,兄长我是推行仁政来教化民众的儒家思想,弟弟你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法家思想,而蔺上卿则是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

赵高回忆起当日,便想起阿正的回答。不知阿正又属于哪类。他不敢问,怕兄长知道阿正的回答后,改变主意,不放他回秦国了。

赵嘉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弟弟闪烁的眼神,继续缓缓道:“每一种思想,都不能说是正确的,也不能说是错误的。就像是这世间每个人相貌不同一样,思想也是不同的。而现今的形势,其实是这个庭院并没有专属于哪个人,而是分属于七个势力,土地有限。所以现今还有一种十分流行的打理庭院思想,就是联合弱小的植株对抗强大的,亦或让强大的植株拉拢个别弱小植株,最终达到一种植株侵占庭院的结果。”

“这种思想,人们称之为纵横家。”

赵高拿起一根赤色的羽算筹,在眼前转动了一下,缓缓道:“合纵连横,朝秦暮楚,远交近攻。”

赵嘉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讲述,没想到自家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慧。当下,便把当年之事一点点剖析出来。

从张仪提出以连横破合纵,出使游说各国后,解了秦国被六国合纵对抗的危机。之后范雎又提出了远交近攻之法,主张先攻韩、魏、赵等国,交好燕、齐、楚等较远的国家。而长平之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序幕。

长平之战实际上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两年多,这片战场就像是泥潭,越是挣扎就越深陷,秦国和赵国都不得不倾尽国力尽锐出战。起因就是韩国本应割让给秦国的上党郡等十七座城池,却被上党郡郡守冯亭转手献给了赵国。秦国有了出兵攻赵的理由,便挥兵东进。

这场战争的关键点,看似在于上党郡,但其实又不在上党郡。秦国在与赵国胶着的同时,还派人去齐楚燕游说,继续范雎远交近攻的政策。赵国急需一场胜仗来表明有正面抗击秦国的力量,才会让其余五国联合起来合纵抗秦。

赵括认识到了这一点,便坚持要主动进攻。而廉颇却觉得只要守住上党郡,便能耗死远道而来的秦兵,坚持固守。等待秦军无功而返时,便可追击反杀。

其实两位将军的坚持都没有错,但错就错在赵王的临阵换将,还有外交上的一败涂地。

楚国若趁此机会率兵北上,直取咸阳,秦国腹背受敌,必然亡国矣。本是三晋同盟的韩、魏若早一步发兵参战,也不至于让赵国落得全军覆灭的下场。齐国坐山观虎斗,赵国在长平之战最艰难的时候曾派人管齐国借粮,齐国淡然拒绝。而有世仇的燕国不想邻近的赵国强大起来,甚至还想落井下石。

长平之战后,邯郸被围困时,所有国家都在束手观望,若不是魏国的信陵君豁出性命来窃符救赵,恐怕赵国早就成为历史了。

由此可见,一个国家的兴亡,外交竟如此重要。而张仪和范雎,都是杰出的纵横家。

赵嘉讲到这里,不禁喟然叹息。赵国自赵武灵王开始,就是以武勇闻名天下,遵从兵家治国。但兵家只研究用兵之道,只能看清一场战役的胜利与否,却没办法看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全局。

如今,廉老将军反对送嬴正回秦国,看似仿佛硬气占了上风,但却给了秦国再次发兵的借口。而这一次,没有人能保证已经千疮百孔的邯郸城墙,是否还能禁得住秦军的铁骑践踏。

赵国太需要休养生息了,尽管刚刚迎战了燕国,那也是不得不勉强为之。

“所以,兄长之前说让阿正留下来陪我的话,果然是哄我的。”赵高忽然幽幽地说道。

赵嘉哭笑不得,原来自家弟弟听他说了这么半天,居然只抓住了这一个重点。见弟弟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赵嘉忍俊不禁地招了招手。

赵高慢吞吞地爬起身,走到赵嘉身边坐下。

赵嘉抚着他的头顶,摸着他柔软的发,温声道:“傻弟弟,若是你真的不想嬴正离开,兄长我会努力让他留在这里。”

“如何?”赵高的语气中,是满满的质疑。

“当然是站在廉老将军这边,提出三点异议。一是秦赵已成死敌,又为何要归还质子。更遑论此子非质子,而是质子之子,更无义务送还。”

“再者,若秦坚持要求嬴正归秦,也不能轻易答应,至少要换取几座城池。这个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秦国却不会答应的。毕竟那异人回秦国之后,又有了儿子,不差这一个。”

赵高的手颤了颤,若是如此,即使阿正回到秦国,也不会好过的。他沉默了片刻,追问道:“第三呢?”

赵嘉伸出双手,把背对着在他怀里坐着的赵高掉了个个,笑眯眯地说道:“第三嘛!自然是我家弟弟不肯放嬴正回秦。难得高儿开口要求什么,身为兄长的,自是要努力替弟弟做到。”

满意地看着自家弟弟的小耳垂慢慢变红,直到熟透,赵嘉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

哎呀呀,他弟弟果然最可爱了。

“兄长,不要闹了。”赵高红着脸把自家兄长的贼手打开,努力保持包子脸的严肃表情。殊不知他的这副模样,更是可爱得让人心痒难耐。

赵嘉怕把自家弟弟惹毛,适可而止的收回了手。他默默地搓着手,温声问道:“高儿,你的答案呢?想要阿正留下来陪你吗?”

赵高抿着唇一言不发。不过他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高儿。”赵嘉搂住赵高,轻叹了一声。

其实他说得倒是轻松,若高儿不懂事,强要嬴正留下,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姬也会随阿正一起去秦国吗?”赵高的声音在赵嘉怀里听起来闷闷的。

“应该会的吧。”赵嘉心不在焉地回道,完全没把赵姬看在眼里,倒是好奇起赵高为何会提起她。“高儿是怕阿正一个人回秦国太可怜了吗?”

“嗯……”情况比较复杂,赵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兄长说起,只能攥紧了手心里的羽算筹。

“放心,这是小事,交给兄长吧。”赵嘉信心满满地说道。

赵嘉完全没想到,这件小事,居然还真会有人来打脸。

尽管与父亲公子偃的感情十分浅淡,但赵嘉依然会恪守为人子的责任,每隔十天都会去跟父亲问安,并且一起用一次早饭。因着公子偃与嫦姬住在一起,嫦姬又防他跟防贼一般,所以每次一起用饭嫦姬都是拉着她儿子赵迁作陪,表面上和和气气,看似像是一家人。

这天赵嘉来问安时,父子正好聊起嬴正是否归秦一事。事实上,这几日朝堂上的重臣们已经达成了共识,连顽固不化的廉老将军也被说服了,准备择日就安排嬴正启程。

嫦姬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忽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嘴道:“那孩子回秦国,赵姬也要跟着吗?”

坐在下首的赵嘉一怔,不知道嫦姬为何在此时提起赵姬。因为嬴正归秦,朝堂上也无人提起赵姬,均默认赵姬也会一起随嬴正回秦国。

公子偃正在吃枣糒。用去年秋天结的大枣,晒干了之后贮存下来,等吃的时候再用水煮软,碾碎,做成枣泥,再跟熟米屑混合在一起,放上一点点饴糖调味,一起蒸煮,香甜可口,是很受欢迎的饭食。公子偃微眯着双眼,享受着唇齿间枣子浓郁的香味,不在意地回答道:“赵姬?哦,那个赵姬啊……”

嫦姬拿着筷子为公子偃拈枣糒的手顿了下,当年她以唱闻名邯郸,赵姬则以舞家喻户晓,曾经常被人一起所提起。而后,她侍奉了赵国的大公子,赵姬却被送到了秦国质子的房中。

原本是别无二致的低贱身份,可却因为命运而分出了高下。嫦姬嫉妒赵姬的美貌与身姿,见其在这些年间处境困窘,不知有多少夜晚都会在梦中笑醒。

“对,就是那个赵姬。”嫦姬的表情依然无懈可击,柳叶般的弯眉间全是对昔日好姐妹未来的担忧,“公子,那异人在那种危难之际,抛弃我姐姐回秦国,显然就已是对她毫无情谊。今日再送我姐姐去秦国,岂不是提醒他当年的不仁不义,他又岂能对我姐姐好?”

“那嬴正还罢,异人就算再如何不屑,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不会少他一碗饭吃。可是我姐姐……”

嫦姬轻语曼声地说着,到后来竟是有些微微哽咽。她本是声音曼妙,言语之间更是像有独特的韵律,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旁人说的几倍效果。

公子偃更是受不了这个,连忙把口中的枣糒嚼了嚼咽了下去,把嫦姬搂入怀中安慰道:“夫人良善,是那赵姬的福气。可朝中就此事已有定论,再议也是无望。”

公子偃虽然宠爱嫦姬,倒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向来不理朝政,并不是不想参与,而是根本没有能力。王座上他父王还在,他又能置喙什么?老老实实地等父王驾鹤西去,他再当家做主不好吗?何必在这些事情上惹父王不欢喜?在他这个位置上,只要不犯错,就算他那个弟弟公子铭蹦跶得再厉害,也动摇不了他继承人的身份。

而且在他看来,那什么赵姬去也好留也罢,根本不值一提,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多愁善感的嫦姬才挂在心上。

想到此处,公子偃对嫦姬又生出百般爱恋来,搂着她更是好一阵温声安抚。

赵嘉漠然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大秀恩爱,想起了自己独居在德音殿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天真的母亲才会相信,她还能挽回负心郎君的爱。

这嫦姬真会演戏,什么担心赵姬?担心的话,这么多年赵姬和嬴正两母子过得如此艰难,也不见她有什么表示。

面无表情地把自己面前的枣糒放进嘴里,赵嘉仔仔细细地品尝着。赵国资源紧缺,他平日的饭食也是简单至极,他弟弟高儿更是连什么叫枣糒都不知道。而在这里,他对面的赵迁应该都吃腻了,正挑剔地皱着眉。

那边公子偃还在絮絮叨叨地给嫦姬分析:“其实也有人提议把赵姬留下当人质,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又多少年没在那异人身边了,肯定早就把她忘记了。”

“可是她儿子会记得。”

“你说,我们这本来是件两国交好的事儿,办一半又何必呢?这是结交,又不是结仇。”

“而且让那孩子回秦国也有好处,毕竟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身上有一半赵人的血脉,以后遇到了什么事儿,还能想着赵国。你看那信陵君不就是个好例子吗?”

赵国丞相平原君的妻子是信陵君的姐姐,当年邯郸被困的时候,平原君多次写信给信陵君求援。最后信陵君窃符救赵,这份亲缘之情起了关键作用。

赵嘉在一旁听着,忍住没当面反驳自己父亲。平原君夫人那是信陵君他亲姐姐,赵姬一个无父无母的舞姬,最近几年在赵国还受到了难以想象的凄惨对待,又怎么可能对赵国有什么好感?恐怕还会以为秦国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公子偃安抚了嫦姬几句,便把话题岔了开去,说起他最近托人在做一套珍贵的珠链。嫦姬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即使心中还有些残存的不安,也在一转念间抛在了脑后。

她现在已经隐隐是未来赵国的王后,赵姬就算去了秦国,也不过是从一个可怜的境地换到了另一个,拿什么与她相比?

那异人虽是现今秦王的儿子,好命地认了华阳夫人为养母,但秦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怎么可能轮得到异人?再者,那异人在秦国也有妾室和孩子,赵姬无依无靠,拿什么与人家争?

嫦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笑语盈盈地服侍起公子偃来。

嫦姬的想法,也是大多赵人的想法,最多就是觉得送嬴正母子归秦,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赵嘉见嫦姬不再闹什么幺蛾子,便擦了擦嘴起身告辞。就算饭食再美味,看着这一家人在眼前,他也没什么胃口,还不如去握瑜殿陪他弟弟吃饭。

过了没多久,公子偃和嫦姬的对话内容,就一字不差地放在了公子铭的案头。

公子铭随手翻了翻,嗤笑了一声。

他本身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岂能看不出嫦姬言语之下隐藏的嫉妒和担忧?

不过正好,有秦国的人偷偷潜进赵国与他接头,奉上了重金。所求的,就是让那嬴正母子俩从赵国出发,却永远到不了秦国。

看来嬴正的那个异母弟弟,并不想让有人当他的哥哥呢……

公子铭把写着情报的帛布放在灯上燃烧,火焰产生的光影衬着他的脸庞阴晴不定,唇边的笑容也鬼魅非常。

同一时间,在握瑜殿中正在摆羽算筹孩童停了下来,看着面前推演出的卦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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