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螭纹熏7(2 / 2)

这一切都在嫦姬的算计之中,她对所有人的性格了若指掌,深知以自家兄长的自尊,并不屑于解释太多。

而她更为了解的,却是赵王偃。

她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许多年,知道他平庸无能。如今侥幸登上了王位,凭借的也不过是赵王丹看他还有公子嘉这个优秀的儿子。

可一旦登上王位,公子嘉这个优秀的儿子,便从筹码变成了威胁。

赵王偃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就是求得无功无过,甚少接触军国大事。如今骤然成为了赵王,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各种事务的处理上,大臣们逐渐看重公子嘉的意见和决定,就越发凸显了赵王偃的无能。

赵王偃正当盛年,自然不想自己的继任者如此被众臣所拥护。他的目光短浅,所考虑的并不是赵国的未来,而是自己的未来。相比英明能干的公子嘉,纨绔单纯的公子迁当然更好摆布。况且礼乐崩坏诸国分封已经几百年了,赵国自三家分晋以来,也代代相传了上百年。依着现今诸国互相牵制的现状,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一国吞并六国的情况发生。连当年最险恶的长平之战都挺了过来,赵国应该国祚无忧。

赵王偃胸无大志,并没有做着赵国一统中原的美梦,所以看重的只是自己的王位。

虽然嫦姬向郦王后下手的这件事,仓促而又满是漏洞,根本经不起细查。但他也知道,这是个极佳的时机,待这次事件让赵嘉起了疑心,夹杂着母亲被害的怒火,不光嫦姬会没有好的下场,连他这个当爹的恐怕也会被迁怒。

自己这个大儿子在朝臣中的势力与日俱增,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像如今这样取得先机。

赵王偃虽然无能,但却并不优柔寡断。从他能果断剥夺老将廉颇的军权,就能看得出来。

赵高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这一切,眼见着赵王偃的目光从游移变为坚定,连忙上前一步,抢先说道:“这香料是我送过去的,兄长只不过是在替我遮掩。”

赵嘉霍然回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他自然不会相信自家弟弟会如此心狠手辣,只是极其不解为何他会站出来承认他没有做过的事情。“高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兄长,莫要为我再遮掩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高讽刺地一笑道,边说边深深地看向一旁的赵王偃,“我相信赵王会查得一清二楚。”

赵王偃知道这个孽种从来不管自己叫父亲或者父王,但听到这赵王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讨厌这个孽种,不仅仅是因为他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他每次只要遇到这孽种,都会不大不小地凑巧倒上一两次霉。次数一多,他难免就会多想,便禁止这孽种随意出握瑜殿。其实若不是为了他的形象,他恨不得直接把这孽种赶出赵王宫。

也因此,他连亲近孽种的大儿子,也喜欢不来,也减少了去怀瑾殿的次数,逐渐与大儿子生疏起来。

赵王偃盯着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赵高,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他的这个孩子。半晌之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香料,确是你寻来的?”

赵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赵王偃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孽种,嘉儿倒是没白疼他。

不过看这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赵高,又看了看在一旁依然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在想方设法地替他解释的赵嘉,赵王偃心中有种奇妙的快感。

这次放过嘉儿也可以,除掉这个孽种,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亦或者某人并不想大张旗鼓的彻查此事,赵高并没有被打入大牢,而是被关在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里。

夜已经很深了,这间暂作囚牢的屋子里,只有一扇高到无法攀爬的窗户,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宫内最高的建筑观星台之上,燃着的火焰随着风跳动着,缕缕青烟飘渺而上。

这应该是在为去世的郦王后向天燃香祈福。

也不知道这燃的是什么香。

也许是在德音殿呆了许久的缘故,赵高总觉得现在鼻翼间还能闻到那种甜腻得令人窒息的香气,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也怪不得那太医提出来那熏香有毒,能置人于死地,居然都没人质疑。

一只老鼠从墙角的小洞里钻了出来,在路过赵高时,停了下来在他脚边嗅闻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残留的熏香味道太过于浓烈,老鼠以更快的速度窜了回去。

赵高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落到这样的境地,他倒是早有觉悟。

郦王后的生死,其实在自家兄长决定不向嫦姬先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这宫中如战场,面对别人刺来的杀招,最好的防御其实就是先一步杀死对方。

可是仁慈又天真的兄长却看不清这一点,即使自己这一次为他挡了一剑,下一次恐怕依然躲不过对方的暗剑。

希望兄长能明白他的苦心。

赵高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墙壁,遥望着远处观星台上冉冉升起的青烟,知道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兄长一面了。

赵王偃一直都看他不顺眼,此时有个这么好的借口,定然会把他秘密处理掉。

不把他关进监牢,而是私下囚禁在宫室之中,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直到最后被押出德音殿,都没再抬头看一眼兄长,倒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怕自己看到兄长的眼神,失去了离开的勇气。

可惜,留在他回忆里见到兄长的最后影像,竟是听见了他和频死的郦王后对话后,兄长满脸惊怒交加的表情。

也好,让兄长以为他孺子不可教,也能少了些许离愁。

赵高虽然聪颖过人,甚至比很多人都看得通透,但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心中闪过各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不过他也没有思考太久,没有吃过晚饭的他又冷又饿,一时间浑浑噩噩地昏睡了过去。

直到乍然听到一声细响,赵高猛然间睁开双眼,看到一片黑暗陌生空旷的房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是了,他已经被囚禁起来了。

还不等他回忆起之前的思绪,就听到了门外紧锁的门管被人拔掉的声音。

“公子,快随我来。”一个压低的声音随之响起。

这个声音赵高很熟悉,正是兄长赵嘉身边的随侍杜衡的声音。

赵高抬头看去,只见杜衡背着一个人,艰难地从门缝中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借着那扇高窗中投射进来的月光,赵高悚然看到杜衡身上背着的那个人,无论从身形、胖瘦、发髻样式都和他极其相似,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与他这一身绛紫色的云纹深衣一模一样。

待杜衡把那人放在地上,赵高也丝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人的面容,也与他有几分相似。

赵高也不是傻的,立时就明白这是兄长给他找到替身。他摸了对方的脉搏,轻缓无力,眼窝和唇色青黑,应该是被灌了药。

“这是燕国余孽,他早就该死了的,大公子一直养着他,就防着有这一天。”杜衡生怕赵高多想,连忙低声解释道。

赵高倒是知道自家兄长是有替身的,自从小时候在蔺上卿府外遇到刺客后,自家兄长就做了各种各样的安全措施。倒是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他的替身,应是比兄长的更好找。毕竟他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可能他与这个替身同样站在赵王偃面前,后者都无法准确判断出来哪个是他吧。

“公子,今次一事,恐怕连大公子都无法帮公子脱身。公子可先随我出宫,静候大公子安排。”一旁的杜衡唠唠叨叨地,从手臂上挂着的包袱里掏出一套青色袍服。因为生怕时间紧迫事情有变,所以并没有让赵高与替身交换衣服,而是又带了一套侍从的衣服更换。

赵高一边脱掉身上的深衣,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替身。发现对方身上的云纹深衣和他的纹路形制一样,连袖口曾经缝补过的细节,也都模仿得一丝不差。

赵高眼眶微微发酸,兄长要远比他想象的,对他更关心。

“公子,这块牙璋,据大公子说是公子生下来时曾握过的,是以前的兵符。现在辗转找到了,便让我给公子送了过来。”杜衡从怀里掏出一块牙璋,塞在了赵高手中。

赵高低头看着这块白皙温润的牙璋,那上面有一抹血色无比刺目,却怎么擦也擦不掉,竟是已经沁入了白玉,成为沁色。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缭绕于心,赵高匆匆忙忙把这枚血牙璋戴在脖子上,看向靠在墙角的替身。

“这人是被灌了毒吧?我若是凶手,又为何会被毒死在此处?兄长明日可以此为缘由,提出异议,彻查整件事。”赵高本来已经僵化住的大脑又飞速地运转起来,“我可以改变容貌身形,继续跟随在兄长身侧,就算当个随侍也甘之如饴。”

他边说边穿上侍从的青色袍服,又佝偻了点身躯,把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弯下来少许。又在杜衡的帮忙下把发髻打散重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黄门。

“公子,还是听大公子的安排,先随我出宫吧。”杜衡不敢擅自决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赵高却拒绝听从。若是出了宫,信息不畅,谁知道下一次见到兄长又是什么时候?

“兄长此时,正在何处?”

观星阁

赵嘉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青铜螭纹熏,里面残存的香料灰烬已经被取走,仅剩薄薄一层香灰,还附在青铜底盘之上,仿佛呼吸的声音大一些,就会让它们烟消云散。

坐在赵嘉对面的年轻人,正是那位整日昏昏欲睡的太史令大人。今日的他看起来清醒了些许,单手支着下巴,本来想说些什么,瞥了眼面色凝重的赵嘉,又把话咽了回去。

往日里寂静的观星台上,因为外间有烧着香料祈福燃烧的劈啪声,又有侍从来来回回地照看着的脚步声,加之缭绕在空气中的香气,倒是和往常截然不同了。

“影响了大人夜观星象,嘉深表歉意。”赵嘉抬起头,一双平日里盛满光芒的眼眸,已经变得黯淡死寂。

太史令大人瞥了眼外间的观星台,因为火堆的光亮,影响了他夜晚的观星,便索性伸了个懒腰,决定今晚旷工。“无妨,反正星轨的改变,也不是在一夜之间。”

“可人生的改变,却经常在一夜之间。”赵嘉闭了闭双目,满脸的疲惫不堪。

过了半晌,他重新张开双眼,看向对面那个十余年过去,却依然看起来和当年一样年轻的太史令,忍不住开口问道:“当年大人曾问我,是否真的愿意救我弟弟?哪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说着,仿佛耳边还能听得见当年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还有滂沱而下的大雨浇在身上的那股刺骨寒意。

“是这样问过,没错。”年轻的太史令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毛。

“当年高儿曾经没了呼吸,而雨停之后,被我把那块牙璋放在襁褓后,又重新啼哭……他……”赵嘉迟疑地问着,显然不知该如何措辞。“难道是我救了高儿?可我……也未付出什么代价。”

“尔还记得当年的星象否?”太史令大人微微一笑。

“当年的星象……”赵嘉陷入了回忆,“好像是太白失行而北,又有太白蚀昴之相……”

昴宿按照星图分野,代表的就是赵国。而太白蚀昴,这是赵国将亡之兆。

“此星象应验的是长平之战?”当年高儿降生,母亲身体又虚弱,他跟随着忙前忙后,倒是把星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年纪渐增,学习事务繁忙,也少了抬头夜观星象的时间。

“正是。”太史令大人神色一改之前的轻松,变得严肃起来,“赵高本应一出生就夭折,却因长平之战,聚数十万人的血煞而复生,乃血煞凶星转世,生来就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

赵嘉为之愕然,“当年……”

“当年吾未曾言及此事。若吾当年与尔如此言说,大公子是救高儿,还是不救?”太史令轻飘飘地扔下一道选择题。

赵嘉再次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若知如此,当年……我应也会救高儿。只是会把他送出宫外,找一对可靠的夫妻收养他,应会比现在还要幸福快乐得多。”

太史令并没有对赵嘉的回答做任何评价,好半晌才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摇头叹息道:“故意让高儿听到这段对话作甚?他肯定很伤心。”

赵嘉看向半开的窗户,正好看到门外的杜衡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进行。收回目光,赵嘉不赞同地看向太史令,不满道:“只是让你说说而已,什么血煞凶星转世?怎么编得那么吓人?”

太史令笑而不语,并没有解释什么。

“依我对高儿的了解,若不是让他听到这样的对话,他是绝不会乖乖离开赵王宫的。”赵嘉也是用心良苦,用手按了按微痛的额角。“宫中险恶,宫外反而安全些。”

太史令并不想要继续这个话题,扬了扬下巴,指着案几上的青铜螭纹熏道:“我以为,你会把这玩意砸碎掉。”这种名义上是暗害了郦王后的凶器,也是不能陪葬的。

赵嘉用手抚摸着螭纹熏上的螭龙,淡淡道:“器物本无罪,又怎可迁怒。”

“况且,真正的凶手,是会受到惩罚的。”

姚家村

“哎呀,你那个妹子,可真够精贵的。嫌这个嫌那个,连洗脚水都要我这个做嫂子的给她挑!”一个中年农妇骂骂咧咧地摔帘子进门,一肚子火。

她以为她那个小姑子,进了宫后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一晃这么多年,居然又回来了!“这二妞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嫁给村东头的姚二郎,夭寿啊!那二郎十四年前就成亲了,生的娃子都要成家了!”农妇气哼哼地坐在炕上,推了把闷头不说话的丈夫,“你啊!明个儿去跟你妹子说,住家里可以,这农活儿也要帮忙做。或者每个月也要补贴家用,我看她浑身上下都是富贵做派,定是个不缺银钱的。切,还不许我唤她二妞,要叫她什么菀青,我呸!”

已经满脸都是皱纹的农夫摸了摸断掉的右腿。若非他年轻的时候去当兵,断了条腿,恐怕也会参加长平之战,早就一抔黄土了。可断了条腿,农活儿又指望不上他,这些年都是妻子任劳任怨地下地养着这个家,把几个孩子都拉扯大。

“且等几日,等我去和村长说说,看可没有合适的人,把妹子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农夫温言软语地劝着农妇,好半晌才把农妇的怨气压住。

因着舍不得灯油,两人熄了灯,又低声研究了一下已知的合适的人选,是否有哪个能配得上二妞的。要说他这妹子,长得虽是平平,但在宫中呆了二十年,终是看上去与一般农妇天差地别。普通人家又哪个敢娶进来当媳妇的?再者年纪又这般大了,更是难上加难。

正聊得一筹莫展时,看得见对面二妞住的厢房里人影一闪,灯随之而灭。两人也困意袭来,自去睡觉不提。

可第二日到日上三竿,那二妞都未出得房门来。农妇已是下地干活回来,见状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推门而入,却在下一刻骇得差点惊叫出声。

原来昨夜不知何时,二妞已经被人杀死在地,一双眼眸死命瞪着,满脸惊恐。

循声而来的农夫到底是上过战场,见此虽然震惊,但依然保持冷静。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牵扯甚多,不宜闹大。

他把妻子安抚好,对外宣称自家妹子得了急病暴毙,匆匆忙忙买了口薄棺下葬。

农妇虽然心中不安,但得了这二妞从宫中带出来的钱财,从此如锯了嘴的葫芦,把这天发生的事全都深埋心底,再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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