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虎面钲8(2 / 2)

毕竟秦国的王室和朝臣们也不傻,这关系到秦国王室的血统传承,怎么可能随便一个孩子都能继承秦国王位?

至于赵太后与吕不韦私通,那也只是作风问题。当年秦宣太后不止淫乱后宫,更执掌朝政大权。赵太后只专心于后宫床帏之间,朝臣们暗自庆幸还来不及呢,就算是嚼舌根也是说相邦吕不韦不讲究。而后者倒是看得开,早些年就送了个男宠嫪毐假装阉人进宫服侍赵太后。只是没曾想近年来这个嫪毐居然也成了些许气候,在赵太后的支持下,竟与相邦吕不韦有了分庭抗礼之势。

白仲对这两人都没有多少好感,尤其嫪毐的胃口越来越大,不光谋求爵位,甚至还想妄求有封地,更是把目光投往太原,把手伸到了他们白家面前。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些讯息,白仲面不改色地和常棣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便冲出去找大夫去了。

这位秦王政身穿黑袍,看不出来他身上的伤有多重,但鲜血已经浸湿了他身下的被褥。这秦王政的身旁又没有侍卫守护,身上的又是身受利刃之伤,难不保这刺杀的行动尚未结束。

白仲按了按微痛的额头,知道常棣出去肯定不单单只去叫大夫,肯定也会召集父亲留下来的亲兵守卫白府。

不管秦国朝堂上多么混乱,他总不可能让现今的秦王死在他家里。

白仲想到这里,忍不住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高先生。

也不知这高先生,知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人是什么身份,这可是捡回来个大麻烦啊!

赵高知不知道这黑袍青年的身份?

他当然是知道的。

今日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时辰一到,习惯还是让他在固定的时间推开了白府的大门,朝西南方向而去。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天寒地冻,风刮在脸上都像刀子一般。他越走越后悔,打算爬上山在树下稍微站一下就离开。

没想到,就站了那一下,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雪地之中躺着一个人。

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只一眼,赵高便知道羽算筹卦象中显现的,他一直等待的人是谁了。

原来是他……

儿时的记忆层层叠叠地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那么久远的影像,赵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此时在脑海中闪现,依然清晰得可怕。

离开故国多年,他也不是没考虑过来秦国投奔阿正,可是当年师父的话语,在耳畔一直挥之不去。他这样的血煞凶星转世,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理应就该独自一人生活。又何必去连累他人呢?

更何况阿正虽然登基为秦王,但只是他人手中的傀儡,在秦国几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他要是到了阿正身边,初来乍到一时摸不清楚情况,岂不是变成了别人要挟阿正的活靶子?

真没想到,阿正的处境,居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嬴政紧闭着双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下的鲜血已经浸染了一大片雪地,鲜红的刺眼。赵高也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往他口中塞了一枚丹药吊着气,努力地把他往白府背去。

也不知道是这枚丹药起的作用,还是赵高发现他发现得及时,常棣唤来的大夫为嬴政包扎处理了左肩的伤口,又在四肢上涂了花椒缓解冻伤,便宣布病患并无大碍,等他醒来即可。

春荣阁内同时有好几个人松了口气,赵高缓过神,留意到常棣火热的视线,才想起来把今日白仲的丹药拿了出来。

白仲接过来吃下,方才的一惊一乍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被常棣扶着回房休息了。赵高坐在床榻前,揉着嬴政冻得通红的手背,帮他活血。

阿正的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和小时候一样英俊无匹。身材魁梧过人,想来在秦王宫不像赵国那般饥一顿饱一顿……

只是今天这是个什么情况?堂堂秦王,身边的侍卫一个都没有,被人刺杀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之中……

赵高陷入了沉思,直到掌心下的肌肉忽然僵硬了一下。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嬴政倏然睁开的双目。

那一瞬间,嬴政的眼中有着满溢而出的戒备和杀气,但在看清楚身处的环境后,又瞬间褪去。

“多谢先生相救,他日必有厚报。”

赵高的呼吸一滞,阿正看向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因为秦王政的清醒,白仲第一时间与他做了交谈,依着后者的意愿把他转移到了武安君府的密室。因为秦王政并不确定他的侍卫们哪些是可以信任的,哪些是内奸,所以暂时先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不速之客拜会了白府。

“来的还挺快的。”白仲看着走进内室的王翦,微笑着说道。在发现那高先生带回来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麻烦后,常棣已经第一时间带着人把雪地上的痕迹抹平了,还布了许多搅乱视听的其他痕迹。

王翦在追查到秦王政是到了武安君府后,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半。而在进了春荣阁,见到了白仲后,听到了他的话语,更是松了口气。

白仲见他在冰天雪地里,还出了额角带汗,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便知其中不知多少风险。他也没戏弄他,直接说了对方最关心的事情。“那位我已经安顿好了,左肩刀伤,还好没伤到筋骨。”

王翦彻底放下了心,他从昨晚起一天一夜都没合眼,经过了连番战斗,精神高度紧张。此时这口气松懈了下来,竟连手中的剑都有些拿不住了。

白仲察觉到王翦身上的血迹都是喷溅上去的,便并没有喊大夫来,而是唤了侍女把炉上热着的饭菜和温水端过来摆好。秦王政曾说过,若第一个来的是王翦,便可信任。可见在年轻的秦王心中,他这位好友的地位颇高。

王翦用热毛巾擦了擦脸,把身上染血的虎贲服换了下来,也来不及穿上侍女奉上的新衣,就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还边询问有关于秦王政的事情,白仲便一五一十地从头讲起。

听闻秦王政已经服了安神汤,睡了过去,王翦也就不急着去晋见。下一步怎么办,他可不敢擅自做主。他追随的这位秦王,可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万一传消息回秦王宫,反而引来了下一轮的追杀,这样的后果他可承担不起。

而且依照秦王政谨慎多疑的性子,就算是喝了安神汤,估计也会没多久就会清醒。王翦算计了一下,发现他还有点时间可以跟白仲叙下旧。

白仲刚服了丹药没多久,气色好了许多,平日里惨白的脸颊还带上了淡淡的红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王翦并不知道他之前的情况,还以为他的病好转了,连连赞叹庆幸。

“留在咸阳过年吧,等开了春再回太原。”王翦想等忙了这个坎,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白仲也没有多说什么,身体健康之人,是难以体会病魔缠身的痛苦的。他和王翦简单寒暄了两句,看他吃完了饭已经在喝米汤,便微笑道:“你这次来的正好,有件东西托你保管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方锦盒来。

“我以为当初你们搬走时,我已经搜刮得够干净了。”王翦调侃道,毫不客气地接过锦盒翻开,“这是……”

这是一枚巴掌大的金色物事。王翦长于军旅,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金钲?”

《荀子·议兵》中曰:“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便有鸣金收兵这一说法。这其中的金指的就是钲,类似铃状物,有木柄可执,是行军时指挥号令所用之物。通常会以钲止鼓,在战场上传达号令,暂时收兵结束战斗。

这锦盒之中的金钲,纹饰精美,边缘饰以云雷纹,腹部是深凸雕云纹而组成的虎面,尖牙外露,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这是我父的虎面钲,每次上战场都不离身。可惜在他的这一生,却从未用到过。”白仲淡淡地解释道。

王翦听得热血沸腾。一枚从未响起过的金钲,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武安君白起每战必胜!根本没有鸣金收兵的时候!

“我原来也以为,这是好事。”白仲把王翦的表情收入眼内,闪过一丝黯然,“一个不知后退的将军,在战场上也许会占尽优势,但在官场上却会把自己逼向绝路。”

王翦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立刻冷静了下来,肃容道:“仲弟的心意,翦必铭记于心。”武安君最终被赐自刎,实际上也是狂傲不羁的性格使然,就算有泼天的军功,秦王也不能容。

白仲见王翦珍而重之地把虎面钲贴身收了起来,欣慰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高先生所要的东西是不是这枚虎面钲,但他却能感觉到高先生身上冲天的血煞之气,和每次从战场上回来的父亲如出一辙。不,也许比父亲的血煞之气还要浓郁。

高先生并不像是上过战场的士兵,那这些血煞之气又从何而来呢?

他确实想要继续活下去,可却也不愿与这样的人做交换。谁知道继续活在这世上的,还是不是他?

而且父亲临去前,曾经特意交代过他,这枚虎面钲,切记不可随意送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父亲并未详述。但愿送与王翦不是所托非人,若是有什么噩运,也算是拿了他父亲兵书的报酬吧。白仲不怎么负责任地想着。

王翦也不能久留,算计了下时间差不多秦王政该醒过来了,便与白仲告了辞,换上了侍女拿来的一身新衣,去白府的密室见秦王政。

白仲看着空空的锦盒半晌,挥手让侍女收了,自己起身打开了窗户。

冷风倏然扑面而入,让昏昏欲睡的白仲瞬间清醒。

窗沿上的那只雪虎依然静静地蹲在那里,裂开的唇边仿佛噙着一抹微笑。

赵高木着一张脸,听着阿正与这个叫王翦的虎贲护卫讲话。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阿正出言让他留下,也不避讳在他面前和王翦讨论究竟谁是刺杀凶手的这种机密。

这是……拉拢人心的手段?

赵高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也对,从阿正的角度看,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有神秘的丹药吊着白仲的命,当然是现在急需人手的阿正所不能放过的。

而且即使不用了解,赵高也知道阿正在秦王宫实际上受人掣肘,根本就是个傀儡。这次刺杀事件,应该就是某些人看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便动了心思,打算换个听话的傀儡。

听说,阿正的大公子去年刚刚出生,好像叫……叫什么来着?

赵高这么一走神,嬴政和王翦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王翦在离开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浓浓的不信任。

赵高也知道自己没事闲着每天傍晚跑到山头站着很惹人怀疑,尤其在救回阿正之后,更是说不清了。

“宫中看似光鲜,实际污秽不堪。”嬴政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让高先生见笑了。”

在赵高的记忆中,阿正是无所不能的阿正,即使在赵国那么艰难的情境,阿正也依旧是微笑以对,每天都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就算被打得头破血流,可眼神依然透着不服输的光芒。可现在……

赵高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红色锦囊,拿出里面的桂花糖递了过去。

嬴政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政不喜甜食。”

赵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怎么可能?阿正怎么可能不喜欢吃甜食?当年每次都会把糖块抢走的人哪儿去了?每次吃点心时都塞得满嘴都是的人呢?

尽管心底在翻腾着,赵高的脸上还是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把递出去的桂花糖放进了自己口中。

桂花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能够带给人愉悦的清甜味道却并没有让赵高的心情好转。

“说起来,我幼时有个朋友,也和高先生一样,喜欢随身带糖果。”嬴政看着那红色锦囊,充满回忆地说道。

赵高闻言,表情十分微妙地问道:“哦?那……那位朋友现在呢?”

嬴政沉默了半晌,在赵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已经死了。”

赵高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当年他在赵王宫中被冤枉,兄长赵嘉找了替身替他赴死,表面上的赵高……确实是死了。

赵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阿正以为他死了,肯定是曾经关注过他。

“对了,政还未知高先生的名讳,可否告知?”

“……鄙人姓赵,名高。”赵高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阿正解释,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朋友。慌乱中,只能下意识地回答道。

嬴政闻言一愣,“原来先生并不姓高。”

赵高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并没有认出来。也是,他的这个名字也是很常见的,平民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很多赵人便自称姓赵。赵高也不知是否该跟儿时的小伙伴表明身份,因为他当年发誓要与过去告别。

接下来嬴政说的一些招揽的客套话,赵高也没有听进去太多。也许是他心不在焉的态度,让嬴政多想了什么,也就没有再多说。

客客气气地用即将打算休息的理由被人送客,赵高僵着脸从密室中走了出来。

帮阿正?还是不帮?阿正现在的境况,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刻。

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秦王宫,正是在白府的东北处……

赵高把红色锦囊里的桂花糖都倒了出来,一颗颗都洒在了雪地上。

反正,本来需要的人,现在再也不需要了。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阿正的大公子,叫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好名字。

白仲的身体忽然间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赵高已经不再执着于收集什么拥有血煞之气的器物,说白了这不过是他闲极无聊的一种消遣。现在缭绕他心中的全是阿正的处境,和他之后是否跟随阿正去秦王宫的问题上。

白仲的病,赵高自然全力以赴。可惜不知是他没有学到师父全部的炼丹术,还是白仲的身体已然病入膏肓,炼好的丹药并没有救回白仲,而是让后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发衰败了下去。

常棣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反而异常的坚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务必让白仲没有后顾之忧。

白仲一直没有成亲,也没有后代,早些年就从族中过继了几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此次回咸阳扫墓,因为怕误了他们的学习,很早就安排他们回太原去了。常棣派人去太原送信,期望着能让白仲再见这些孩子一面,但看起来好像这点微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

安排好送信的人后,常棣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眶,整理好心情后,才再次进入春荣阁。屋内静谧得可怕,他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他绕过屏风后,一眼就看到赵高正在喂白仲吃丹药,眼中不禁透出期望的光芒。

也许某一颗丹药,就能让少爷的病有所起色呢!

白仲勉强咽下去所有丹药,终于忍不住苦笑道:“高先生……你……身上还有糖吗?”

赵高一愣,想到自己扔到雪地里的那些桂花糖,抿了抿唇,叹气道:“没了,我都倒掉了。”

“啊,也罢。”白仲呼出一口气。也许,上天注定他这一辈子,就是要吃苦的。

常棣自然不会让自家少爷失望,闻言连忙急吼吼地出去找糖了。

“高先生……能把窗户……打开少许吗?”白仲的声音,其实已经微不可闻了。

赵高起身,把屋内唯一的窗户打开。

窗沿上,一只憨态可掬的雪虎正龇牙咧嘴地朝他微笑着。

他回过头,白仲已经闭上了双眼。

常棣捧着一碗糖果冲了进来。

“咚!”

一粒粒糖果骨碌碌地滚满了一地。

而窗沿上的雪虎,在春荣阁室内散发出来的暖风之下,慢慢融化,渐渐变得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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