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100节(1 / 2)

  方悯圣尚不解琅玕卫的言中之义,他只觉失望。琅玕卫曾说过,他生来便当为自己的兄弟牺牲,可要为一个虚孱的孩子舍生忘死,他尚觉个中缘由不足。

  于是翌日,他依原样去往武场,同往时一般练剑。那小少年也依原样攀上冬青木来看他,动作拙笨,如初生的雏鸟。往后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方悯圣眼神好,瞥见他手掌、膝头红艳艳一片,竟是已被粗粝的树皮磨得破皮见血。然而那小少年却不以为惧,反吃力地攀着树干,极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眼里盈满欢欣。

  这是一个生来便筋骨无力、如折翼之鸟的孩子,个儿低矮,却不惜吃尽苦头也要来看自己习剑。方悯圣时闻尖利的叫骂声自别院而来,那小少年时而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树上,大抵是受了下人的打骂。可不论是三伏酷暑还是凛冬寒日,他皆如约而至,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紧紧巴望着自己。

  那确而是一株受尽磋磨、却仍顽强生长的幼苗。不知觉中,方悯圣心中对那孩子产生了哀怜。纵使身躯比常人要羸弱许多,他却有一颗韧而不挠之心。

  方悯圣想道:若是这样的孩子,兴许真能成为蓬莱之明日。

  于是在往后一日练剑时,他终于对那在暗处企盼地凝望着自己的眼睛出了声:

  “出来罢。若是想看剑,正大光明地出来看便好。”

  良久,方悯圣听见槅扇吱呀儿作响,一阵清风拂起,百日红飘洒,如开了漫天满地,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羞怯怯地自屋中爬出,卑若如虫。而他蹲身下去,犹如觐见的臣子,凝望着小少年那大而漆亮的眼睛。

  他知道这便是他往后的一生所系,他将侍奉的君王。

  方悯圣与方惊愚很快变得热络起来,他们虽非血胞,却处处透着双枝如荫一般的默契。方悯圣带方惊愚习剑、吹筚篥、耍小弓、游庙会和看大戏,方惊愚如他的影子,紧紧黏巴着他。学会贯炁于骨后,方惊愚显是活泼不少,似已脱出旧年阴影的桎梏。

  闲暇无事时,他们爱到方府后山上的小坡垴上坐眺溟海,赤箭花于身畔绽放,炽烈如火。

  方惊愚总爱说:“若有一天我能行动无虞了,便和悯圣哥同游关外!”说这话时,他双眸明亮,其中仿佛藏着一双白日。方悯圣则笑:“关外天地广袤,你想好要去何处了么?”

  每每这时,方惊愚总支吾,讲不出门道来。方悯圣想起先前去拾整别院,偶见他在屋中藏有“大源道”的书册,虽已教训过他,那时却也只当是他少不更事。这时想起,只觉有趣,遂问道:“你该不会是真想同那群‘大源道’教徒一般,真想去关外寻‘桃源’罢?”

  方惊愚反睁大眼,天真地问:“‘桃源’有甚好的?”

  “那儿风霜不侵,人人冻饿无虞,并无祸乱纷争,是天下诸人欲至的净土。”

  “可我分明觉得,”方惊愚与他四目相交,极认真地道,“在悯圣哥身边,我便如置身桃源了。”

  梦景如雾如纱,光怪陆离,所有的图景忽如水泡一般层层破裂。苍郁青葱的方府、艳丽的百日红、那有着明亮眸子的孩子渐离自己远去。方悯圣的躯壳如朽烂的蝉蜕,自他身上剥落,他变回了浑身伤创驳杂的楚狂。

  他又望见那条深邃的甬道,寒风凛冽刺骨,千万道沙门的吟哦仍在继续。大片赤箭花丛里,连枝灯下,谷璧卫含笑着问他:

  “天符卫,何处是你的‘桃源’?”

  他想,他大抵与方惊愚怀抱同样的念想。他已将此生献予蓬莱的明日,愿以骨血铸就前路与桥梁。他说:

  “殿下所在之处,便是我的‘桃源’。”

  梦境陡然破碎,剧痛如海潮般袭来,将楚狂攫回现时。他被铁索吊在黑暗里,贴在冰冷的墙砖上。鼻间满是厚重的铁锈味,他血如泉涌,日薄西山。他想起自己已被闭锁在这监牢中许久,每每因酷刑而濒死,他便会被喂入漆黑的肉片,一颗百孔千疮的心再度被迫跳动。事至如今,“仙馔”已不能增他膂力,仅能堪堪维持他生息。

  谷璧卫站在他身前,手中握一短匕,匕尖点在他的面颊处。俊秀青年的脸上现出残忍的笑意。

  “天符卫,在下很中意你的这只重瞳。”他悠然笑道,“传闻这世上重瞳者甚稀,论古,便只天生睿德的苍王先师、启六合明德的帝舜、神勇无二的西楚霸王;论今,便只你一人。”

  匕尖轻轻滑动,肌肤上渗出细密血珠。谷璧卫继而道:“在下很想收藏你这只重瞳,时时赏玩,只惜你仅有一只,不能成双成对。”他忽而一抚掌,故作惊愕道,“啊呀,在下想了个法子,若剜你一只眼后,喂你‘仙馔’,待你生回这只眼后再剜一只,在下岂不是便能藏有三四只重瞳,好好抚玩?”

  谷璧卫含笑着望向被铁链吊起的、鲜血淋漓的青年,希冀在他脸孔上寻到一丝恐惧,然而这算盘却落了空。

  楚狂神色无风无澜,嘴角现出一抹宁静的微笑。

  “来罢,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

  他面白如纸,气若游丝。

  “我在这世上已无一牵系……也无所畏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僧伽吒经》

第121章 百年遗恨

  翠色芊绵,烟横林幽,员峤的古刹之外,一位青年坐于磐岩上,远眺溟海,神色忧悒。

  那青年一身朴质缁衣,衣上处处皆有刀劈剑刺的破孔,一只手臂已然断去,裹扎着的细布渗着血色。夕光描画出他俊隽的眉眼,那瞳子里写满忧愁。方惊愚阖上眼,听着绵长的海潮声,只觉心头冷而空荡。

  他正兀自愁苦,却听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窣响动,一只小九爪鱼从其中钻出,怯怯望着他,叫道:“扎嘴葫芦。”

  方惊愚转过身,宁静地望着祂:“怎么了?”

  “你不发我的气了罢?”

  “自然不气了。其实本来我便不该对你们撒气的。如今大伙落到这境地,过错全在于我,你不过对我讲出实话罢了。”

  小椒听闻,眼里流露出往日的光彩,急吼吼地道:“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净一下身子里的炎毒!方才我在寺里爬了半日,没寻见你,可急坏啦!你也是个不顾身子的主儿,不晓得如今自己尚是个伤患……”

  小九爪鱼絮叨着,攀上他的肩,爬进他耳洞之中。过不多时,一股奇异的酥意忽自脑海中升腾,方惊愚阖目,忽想起与谷璧卫对峙的当夜,当小椒爬入他耳中、将神力分予自己之时,虽仅是短短一刹,他便如身生万目,纵观寰宇今昔。

  而今的感觉与那时颇为相似,陡然间,他只觉头脑如破一孔,魂神自裂隙中漫出,流溢天地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团云彩,高悬在仙山之上,眼观岱舆中的一切。小椒替他祛炎毒时,他的神识曾与祂融为一体,如今也不例外。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之景如转鹭灯一般涌入脑海,他看到了一切。

  “雍和大仙”可透过自己信者的耳目远观千里之外,岱舆中大多人食过“仙馔”,也变相地做了小椒的信者,小椒可借其眼目视物。于是方惊愚窥见了祂的记忆,望见几日前,大批铁骑宛若黑云动地而来,矛戈震鸣,两匹快马突围而出,一人手执繁弱,如凶星入世,箭脱如电,正是楚狂。另一人则裹他曾穿过的桃纹披风,带着含光剑,手执火铳。

  方惊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那是郑得利。他和楚狂竟趁自己重伤昏厥时做下这等大事!只听闻杂鼓大响,铁甲寒光如雪。他望见楚狂头破血流,却执意持承影剑而进,最终被谷璧卫一剑刺穿心膛;望见郑得利在重围之下抽出火铳,将铳口对准了自己脸庞。

  “楚狂——得利!”

  一阵尖锐的悲楚顷刻间袭上心头,方惊愚禁不住大吼出声。然而喊声并未穿透回忆,挽回故人,他眼睁睁望着铳口火光一闪,郑得利坠于马下,一朵血花在青砖上绽放,一条性命悄然而逝。

  他兀然张眼,那浮现于脑海中的画景突然消散了,眼前唯有海波澹澹,烟涛微茫。方惊愚惊魂甫定,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了?”小九爪鱼自他耳中爬出,忧心地望着他。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