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105节(2 / 2)
一轮红日被溟海举托于天际,行将坠入无梦的长夜。四野暗沉,浓雾宛若围墙,厚积在遥远的海上。漆黑的海面如覆铜箔,金光闪烁,并无船舶、水鸟和礁石,像一片硗薄荒野。
方惊愚涉着齐膝的溟海水,艰难跋涉。
他抱着流血的楚狂,背负着毗婆尸佛刀,如倦怠的旅客般向前。岱舆骑卒们在他身后沉落水底,铁甲在水下化作闪光的碑碣。他们口鼻里淌出的黑浆也在海水中弥漫,谷璧卫的心魂在似流沙般消散。此刻的岱舆已化作并无人息的死地。
“扎嘴葫芦,再往前走,便到岱舆门关了。我早先托了我的血胞,将咱们盛血瓶的褡裢带至门关前。”
小椒的声音这一回不在耳中,却如在海底响起,好似亘古不息的海潮声,徐缓传来。方惊愚点头,道:“多谢你,小椒,能一路陪我走到这儿。”
小椒疲倦地笑:“不必谢,只是往后我怕是也……不能同你一齐走下去了。”方惊愚心头兀然一跳,然而却只是垂眸问道,“为何?”
“你瞧瞧身后罢,这样辽广的一片溟海,本仙为催动它,已是费了十二分的气力了。”
“那便是说,你会故世么?”
小椒道:“只是沉眠,要恢复神识,需在溟海中睡上许久。”
“许久是多久?”
“兴许是数十年,亦或是百年、千年。这些时日于本仙而言不过转瞬而逝,可于你而言,大抵是一段漫长的年月。”
方惊愚轻轻哂笑,“等你醒来,世上怕已没我这号人物,而只余一座坟茔了。”小椒也笑:“有我同没我,皆是一样的,你往后的路风光着呢!”
尔后他们久久不言,唯有涛声喁喁低语。人与仙本就如壤与天,居留在地的凡人不论如何抻长臂膀,也注定触不及穹顶。方惊愚望着溟海,轻声道:“不会的,在我的有生之年,咱们定还会再见。”
“神仙都笃定不得的事,你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你就当我现时已做了新帝,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椒笑了,一个轻柔的浪花涌来,方惊愚伸出手,让浪花与自己的掌心相击,像是在许下一个约定。方惊愚返身,向门关走去。小椒的声音远去,顷刻间,似有一个泡沫在脑海中破灭,身中的气力顿时抽离,“雍和大仙”的神力消逝,他又变回昔日那个筋弱无骨的凡人。
方惊愚眼窝忽一热,往事如翩跹光影,突而闯入他脑海。他想起皑皑白雪里,那眼睛如枣核儿般润亮的女孩咬着秦椒串儿,与他四目相接;想起他们曾在一爿小院里相依为命,他烧饭、洗碗、饲马,她在一旁叼着笔杆同字册较劲儿;想起他们一同出蓬莱天关,一同见过许多险秀风光。千言万说沉甸甸压在舌尖,最后他道:
“来日再会,小椒。”
溟海澹澹,涛声如少女含着笑意的呓语:“来日再会,扎嘴葫芦。终有一日咱们会相见,在那之前,你要给我供好细馅大包。”
方惊愚低头笑道:“好,到时你要多少便有多少。”
于是浪涛宁息,溟海陷入沉寂,粼粼光波在天地间铺陈了千万里,然而方惊愚知晓再无人会向他答话。不知何时,红日行将西沉,这场鏖战耗费了许多个时辰,自晨至夜,一个繁华世界在此终结,一个缥渺的王朝就此落幕。
方惊愚向门关走去,他想起得利、“骡子”、瀛洲义军,众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浮现。所有人皆为他舍命奋战,又一个个离他而去,留他一人踽踽独行。一路上他踏着漆黑海潮,如踩着磷磷白骨。这时他垂头望向怀里的人。溟海洗去了楚狂脸上的血污,露出一片令人心惊的惨白。方惊愚不由得心颤,叫道:“楚狂?”
先前他托雍和大仙之血胞暂且照管楚狂,不知是否因大仙神力之效用,在溟海水的浸洗,楚狂身上那狰狞的伤创已有些微愈合,但那也仅是杯水车薪。方才他发觉,楚狂周身仍在淌血,如戳破了许多只孔洞的水囊一般。
“醒醒,楚狂!”方惊愚焦急地轻晃他,却见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旁,血浸染衫袖,似自体内流淌出的玛瑙屑子般。那具身体冰凉若霜,仿佛早失去生机。
先前情势危急,现下甫一细看,方惊愚便觉心惊肉跳,楚狂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揭示了不计其数的残凄摧挫。一路走来,楚狂早成他不可分割的同伴,而岱舆仙山吏们竟如此待一位他视若珍宝之人。一刹间,方惊愚感到怒火上涌,他紧咬牙关,将楚狂负在背上。
现下不可再耽搁时机,方惊愚背着楚狂,奋力向门关奔去。通向门关的是一条漫长的踏跺,其上雕着的释龙鸿鹄纹已被年月磨平,两座高约十丈的石塑冰冷地俯瞰他。巍峨的阴影里,他渺弱如尘埃。他听见自归墟吹来的风声,像利刃一般扫平海面上的一切。
他终至桃源石门前,两扇漆黑沉重的门页闭锁着白帝昔年的终点。石梁上挂着数把骨锁,其中两只已然解下,漂落在海面上。他正疑心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殿下,你来了。”
方惊愚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在海面上飘摇,影子虚憔,原来是碧宝卫。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得见碧宝卫,他心里立时生出一点故交重逢的欣喜。“碧宝卫大人,你怎在此地?阿缺呢?”
碧宝卫不语。方惊愚的心也一沉。碧宝卫道:“他随后便到,殿下先解开这些血饵锁罢。”说着,祂伸出漆黑的触角,指向踏道顶端,一只褡子正半浸在海水里。方惊愚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褡裢打开,数只血瓶正躺在里头。
他紧忙拿出血瓶,对着血饵锁一个个点数过去。仙山卫中第二位玉鸡卫,他们曾在瀛洲与其鏖战,取其血浆;第三、四位的谷璧卫、碧宝卫,骨锁已然松脱,似有人先至此地,将其解开;第五位的白环卫,郑得利曾自其处领受过血瓶,又将血瓶转交给了自己;第六位如意卫、第八位靺鞨卫、第九位玉玦卫、第十位玉印卫的血瓶,则是由当初如意卫一手交予他的。
不知觉间,他们已识见过各仙山的景色,同仙山卫们或交锋、或打了照面,而今旅途将尽,到达终点。
方惊愚将瓶中血浆分别倾在骨锁上,但听一连串细小的机栝声,血饵锁时隔数十年,其上机关缓慢动作,霜华、尘灰簌簌而落,纷纷松脱。门页似有所动,门隙里透进更多刃片似的寒风。待倾完血瓶中的血后,他却愣住了。
——还有三把血饵锁挂在石梁上。
方惊愚仰首望去,挂在中央的一把骨锁上镌着古文字。他问碧宝卫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碧宝卫答:“‘白帝姬挚’。这是先帝留下的血饵锁。”
方惊愚沉吟片刻,伸手在毗婆尸佛刀刃上擦了一记,指头上顿现一道血线。他将流血的手指按在血饵锁上,但听一声脆响,骨锁松脱,坠在海水里。方惊愚松了口气,道:“原来我真有个七十六岁的爹。”
这时石梁上海余两把锁,碧宝卫伸出触角,指着其中一只道,“这是天符卫的血饵锁。”
天符卫?方惊愚当即犯了难。他是白帝的昆裔,自可解骨锁,可天符卫便如传说里的人物般,行踪神妙莫测,也说不准是否有遗子。便是有,现下这关头,他又上哪儿寻去?
忽然间,他想起楚狂曾说过知晓如何开天符卫血饵锁的法子,赶忙将楚狂自肩上放下,轻声唤道:“楚狂,醒醒,求你了,醒醒!”
楚狂眼目紧阖,呼吸低弱,如一触即碎的薄冰。方惊愚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碧宝卫:“大人,您有甚法子让他醒来么?他说过自己知晓天符卫骨锁的解法。”碧宝卫上前,触角轻轻放在楚狂胸口,良久,喟叹道:“有是有,可太伤身,怕是这位公子受不起……”
方惊愚忙问,“他现时怎样了?”
“这位公子往时曾服过不少‘仙馔’或咱们的血肉罢?底子已糟蹋得一塌糊涂了,五焦六府皆支离破碎,加之先前被如此虐打,现时虽吊着一条性命……”碧宝卫沉默片晌,道,“但何时丧命皆不奇怪。”
方惊愚心里如被尖刀一扎。他想起初见楚狂时的模样,那时楚狂身上虽也带伤,但尚精神奕奕,骄气逼人,带着一股似使不完的蛮劲儿,如今却苍白地躺在这处,气息奄奄。他摇头:“他的性命紧要,既然如此,我便不试这法子了。”碧宝卫道:“殿下此时也没去处,是进是退,皆寻不到能医治楚公子的处所了,再返身去天南海北地找天符卫之血胤,更是全无头绪,不知要寻上数年还是数十年,不如现下赌一把。”
方惊愚半晌无言,口唇惨白而哆嗦,望着碧宝卫伸出触角,撬开楚狂齿关,向其中探去。他知晓这法子,那便是让碧宝卫与楚狂“交融”,可楚狂这时又这样虚弱,怎能受得住他曾深有所感的痛苦?
触角探入后不多时,楚狂轻轻颤动几下,发出苦楚的息声。方惊愚赶忙上前,却见他眼缝艰难地睁开,弱声道:“殿……下。”
“楚狂,你现下觉得怎样,还好么?”方惊愚赶忙发问。楚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瞥见桃源石门,却微弱地道:“背我……起来。我去解……血饵锁。”
他如风中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断了光火一般。方惊愚不敢耽搁,将他负起。楚狂的头埋在他颈窝里,若游丝一般喘气,方惊愚感到有温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肩颈。
走到石门前,楚狂颤抖了许久,终于竭力抬起手指,触上天符卫的血饵锁。方惊愚分明望见,手上沾染的血水在骨锁上一触即融,随后骨锁松脱,落在溟海水中。方惊愚瞠目结舌,半晌无言,最终道:“原来你同天符卫……还有这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