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死生48(1 / 2)

是夜,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的一切已成过去,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世上太多的人,太多的兴亡,最后都要湮灭在轮回的时间里。

贺青冥到底还是未能入眠。

他也没有梦,很多年来,他已不再做梦。

他只望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躲在白日的光辉下,埋葬了一个人的真相。

光影彼此交融又互相侵掠,最终影子化作了一把利剑,从此光依附于剑刃。

他望着剑,剑也望着他——他在剑里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被剑分割两半,一半是结了霜的荒原,一半却是姹紫嫣红开遍。

那些千奇百怪的花草在他的左边身体里生根发芽,根须深入到五脏六腑,牢牢地团成虬髯,攫取他的血肉作为养料,而后再开花结果。

他的额上已冒出汗水。

他已感到疼痛。

他还活着,只有活着才会感到疼痛。

他并不常感到疼痛,但这样的疼痛,也已难以忍受。

生命岂非本就是要忍受活着?

贺青冥微微喘息,慢慢遗忘疼痛,遗忘过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时半会,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耳朵和鼻子为你效劳。

他先是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然后他想起来,这香是柳无咎点燃的。

贺青冥纷乱、冲撞的思绪终于在檀香里重新变成一个有序的整体。

然后他又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听见柳无咎以一种近乎古板的节奏呼吸着。

七年来,柳无咎的呼吸好像没有变过。

贺青冥披衣起身,走到柳无咎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知道柳无咎一向睡得很浅。

柳无咎生于苍莽,长于苍莽,他与天地生来多了一线旁人没有的联系。

他总是很敏感、很敏锐,世间的任何一点动静,也可能将他吵醒。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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