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2 / 2)
大抵是他和挟持他的津岛摄乌太像了……那双鸢色的眼睛几乎如出一辙,即使在微笑或摆出一副随和的姿态,都能见到隐藏在深处的死寂和漠然。哪怕是零星的情感,在他们的眼睛里也全无踪迹。
芥川不是一个喜好迁怒的人,纵使被挟持,也从未迁怒过别人。摄乌和其他人,他分得很清楚,清楚到连摄乌都时常觉得残忍。
他温和地笑道:“我没有见过你,但我知道你,你是津岛家的六男——津岛修治。”
津岛修治撇了撇嘴,心中烦躁,明明是寻常话语,可总觉得绵里藏针,字字带刺。他见芥川不改的温和疏离神色,只得归结于自己对津岛之名的厌恶。
他眨了眨眼,习惯性故作少年活泼姿态,欲要开口:“芥川先生——”
铁门砰得被急急打开。津岛径直收回未尽的话,冷静地看向门外。外面站着威严的中年男性,是他的父亲;右手边……则是始终笑意随和的叔父。
“修治,你该出来了。”家主平静道。
津岛修治乖巧道:“是。”他将眼神分给叔父,礼节性地颔首致意。摄乌含笑应下。
芥川冷冷地看完短暂的场景,一阵眩晕,腐朽之极,令人窒息;恶心之极,令人作呕。他无话可说,也没有精力用最激烈的刀剑之语发难摄乌。他只别过头,不去看他。
摄乌就无言地站外面。
他的内心平静,不曾有寻常意义上的浅薄的恼羞成怒。他没有惭愧,更谈不上心疼,只可惜没有更完美的方法和手段。
然而,这样的局面他不后悔,亦相信时间会消磨所有,让人麻木,麻木到接受现有的一切。
津岛摄乌是在一家书店见到芥川龙之介的,彼时对方正在打听附近的出版社。青年气质超然,身披古朴的灰黑色羽织,脚蹬黑色足袋木屐,手指呈现不曾参与劳作的纤白。他抱着手稿,问完也没有匆匆离去,反倒饶有兴致地看起书架上陈列的书籍,片刻神色一变,肉眼可见地浮现疑惑和茫然。
他悄然跟踪青年前往最近的出版社,待人离去后,截取了手稿。他漫不经心地翻阅,不由挑眉,觉得有了那么点意思。
倒是个大作家嘛……似乎还对佛教小有研究。摄乌注视文中“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言,心下有了计较。
他缺一位妻子。
摄乌调查了芥川所有的信息,对方的身世经历一片空白,仿佛从天而降,令他咋舌。不过转念一想,岂非更易行事?
诸多回忆思绪不过弹指一挥间,摄乌面色不改。家中上至长辈,下至仆人,对芥川风刀霜剑般的诘难攻击,他匆匆归来后已略有耳闻。
至于修治……
他难得关注这位存在感颇弱的侄子。与津岛修治一样,他也不大喜欢对方,违和且抵触,大抵出于同类的感知,摄乌已然能想象对方日后的模样。只不过修治尚且年幼,伪装的姿态能骗过别人,却瞒不住他。
一副孤独的姿态,厌恶古板、虚伪世家的情绪,不免教他好笑。不过……表面功夫尚有不足,心智却实打实的聪慧,心思之弯绕多变,让他都不禁暗暗忌惮几分。
这样的人会被芥川龙之介暂时吸引住目光却也正常……毕竟,他们某种意义上也算同类啊。
思及此处,摄乌跨过明暗之界,走进阴冷的禁闭室。日光透过紧锁的天窗,空中浮尘依稀可见,幽微之光却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曲下身,扶起芥川先生。
无言的暧昧……
这让津岛家主脸色青白,让津岛修治沉如泥潭的心底蒙上一层阴霾。
芥川敏锐地嗅出空气中弥散的既甜又苦的气味。甜若蜜糖,苦若烂杏。
芥川疑心是幻觉,不由心如擂鼓,隐隐浮起失控的焦虑和不安。仅仅刹那,他便手脚冰凉,深感退无可退。他只得微微张开僵硬蜷缩的手指,抬手覆上摄乌干燥的掌心。他缓缓阖上眼,不忍直视。
??
芥川愀然不乐,心底亦愈加羞愤,然而,那残存的卑怯自尊,又教他不得不轻蔑这样的自己。最后,他开始痛恨起自己,比起摄乌,他竟更痛恨自己。
一种无言的哀戚和悲凉萦绕在心上。
他尝试过反抗,可彼时一念起,指尖腕骨就陡然传来阵阵刺痛,如若被天照烈火灼烧不灭的幻痛。
芥川面无表情地抽回手。他冷淡又不失愤懑地想,要是能立刻发疯就好了,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逃避痛苦肮脏的经历;要是可以杀掉所有人而不受制裁就好了,他就可以踏过满地疮痍的世家废墟重获新生。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这么想。
他害怕失去理智,害怕发疯,他本能地害怕成为疯子,本能地害怕因肆意作恶,走上另一条末路。
他已经没有记忆,确切说除了生活常识、技能和名字,想不起来任何有关过往的东西,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故而,他不能再失去现在的自我。
抑或……不信神明的他,最终因软弱,短暂地将希望寄托于孤高的神明,而神明也在告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