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明灯1(2 / 2)

次年初夏,师兄说要仗剑远游,让师伯和小师叔一人揍了一顿。

我和先生远远看。先生问我摸出门道没,我说,照师兄的实力,对阵府主稍欠火候,却已能同小师叔平手。

先生摇头,“柳襄太心急,”他遥指缠斗的两道虚影,“一心求快,乱了章法”

我接话:“师兄很想走。”

“是啊,”先生揉我后脑,“待会儿同你师兄道个别。”

“但他根本打不赢师伯。”

“谁规定赢了你师伯才能走?”先生起身,鸦衣墨发,似一竿笔直的孤竹,“柳襄都十六了,山里没这口闲饭。”

风过林涛,满山鸟雀惊飞。

师兄放下剑,向师伯深深行了见师礼。师伯什么都没说,只拍拍他的肩。

小师叔捧着师兄的脸瞧呀瞧,“呀,柳襄居然已经是大孩子了。”

师兄红着脸轻咳,行礼:“小师叔生得还同年轻时一般。”

小师叔起初很欣喜,咂摸咂摸其中韵味,面色一凛,劈剑砍去。师兄侧身避了,面朝先生,情态罕见地有了悲喜。

“先生授书之恩,没齿难忘,”师兄嗓音低沉,一字一顿,“万望先生……身体康健。”

那段时日先生的身体确实每况愈下,也不常授课了;小师叔的眼一连红了几天,两人身上都氤氲着草药香。

先生微颔首,笑容温润一如既往,将我推了推:“不和你师妹说几句?”

师兄脸木住了。我要他弯腰,随后学着师伯拍拍他肩,耳语道:“没事儿的师兄,你千万要活着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有我替你点灯。”

师兄皮笑肉不笑:“多谢师妹一片好心,愿你身量永远这么娇小。”

我跳起来打他,他轻轻一闪,我就脸朝下摔在地上。

我说柳襄,我祝你这辈子讨不到媳妇儿。

师兄背对我挥挥手,装的潇洒,下山了。

师伯要招徒了。

这是件稀罕事,稀罕到我和先生暗地里替师兄委屈。我们一致认为师伯的行径像极了山下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没几天消息又传来,不止师伯招徒,众位师叔也招,这就意味着山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没多久,又要多上十几口人。

我挺烦躁,问先生:“我师父会来么?”

“大抵不会,”先生对着一碗浓黑药汁参了半个时辰的禅,“你已经是例外了。她小时候说死也不收徒来着。”

我又欣喜了,趁热打铁:“那先生收徒么?”

先生闭目,深吸一口气,将发苦的药汁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咳。

“我这样子,”他指指自己,自嘲似的笑,“命不久矣,收什么徒。”

聪明人是世上最大的骗子。先生承诺我两句话,没一句兑现的。

有坐山大开山门那日,我分明见师父牵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入了府。于是我哪都没去,乖乖在房中等她。我想她一定会来寻我,再不济也得见上一面。只要她来了,我就原谅她自作主张把我送回有坐府,原谅她一整年不闻不问,原谅她背着我收了别的徒弟。

我等到天黑,她没来。

此番山里共招了六个孩子,明显嘈杂许多——虽然我并没有同其中的谁讲过话。

同年冬月,先生不顾师伯劝阻,执意下山去,数十日后,领回来个眉目昳丽的男孩,连月不出房门半步,成日传经授学,其余人的早课都由别的师叔轮流代上。

小师叔憔悴了不少,指点我刀法时有种万念俱灰的倦然。

“没事的丫头,”她偏要强撑着告诉我,“他是看那孩子天赋奇高,不为旁的,丫头你别太挂心,这座山上……没人会不在乎你。”

她在安慰我,抑或是说服她自己。

天晓得先生怎地忽然收了亲徒,又紧赶慢赶地,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一股脑儿灌到对方脑子里。什么意思谁都明白,谁都不想明白。

我只看着小师叔一日日清减下去,再红的胭脂遮不住哀戚;精通岐黄之术的五师叔愈加频繁地找先生,最后几乎扎根在先生院落;还有先生的亲徒,那么漂亮的面孔,偶尔见他几面都抿唇皱眉的,满身斯文气,像极了先生。

而我始终独来独往。

年关是热热闹闹过的。师兄自凉州回来,剑携尘霜,冷不丁山里多了一群小崽子,一张驴脸要绷不住了;先生精神也好了许多,能出门亦能见客;小师叔总亦步亦趋护着,待人接物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柔,再泼辣不动。

我和师兄陪先生守岁,外面闹哄哄燃着爆仗,山底下火光星点成片,连到天边去。

先生笑着说:“柳襄,你的傲气呢。”

“磨平了。”师兄抱着剑,无甚表情。

“怎么话倒没多。”

师兄苦思良久:“……鱼二没长高。”

我说:“过奖了师兄,你也没有为之动心的姑娘。”

先生捧着暖炉看我俩斗嘴,活脱脱有了一年前驯疯马的架势。

窗外不知放了什么新花样,滋啦啦地蹿到半空,噼里啪啦连炸多下,溅得漫天银花。

“丫头,”先生的眸映着烟火,声音散入长夜,“记着帮我点一盏长明灯吧,亮着点儿,就同……”他随手一指天,“同它一般。”

我闷闷“嗯”了声,先生便阖眼。我吓疯了,忙去探他鼻息。

“先生睡了。”师兄拭着剑,“鱼二,为人太独,必难行道,别让先生放心不下。”

“师兄,为什么有坐山回不去了。”

“既已回不去,那便向前看。”

我还没学会向前看,春日就大张旗鼓花枝招展无可救药地来了。

晚春的深夜,先生毫无预兆咳血昏迷,五师叔不分日夜地忙活,我随小师叔抄了千页佛经。

许是江湖儿女本不信鬼神,佛也没留住先生的命。

我和师兄穿过长长的花廊,花已谢尽,七零八落,死气沉沉。

里间仅有师伯同小师叔作陪——还有先生那位亲徒。先生塌陷在深色锦被下,苍白如雪。

我轻唤先生。

“丫头……”

甫一开口,忍了半天的泪倾闸泄洪。

我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于是胡乱抹把脸,把耳朵贴过去。

先生抬手揉揉我后脑,和初见时一般。

“江湖无涯……有……道……”

冰凉的手颓然落下,耳畔空寂,不闻人声。

烛火煌煌。

我同先生的亲徒一道,替他添了盏长明灯。

灵位供于墙,尸骨随尘去,诗书经传俱入藏经阁,与万卷书一混,辨不清所属,便一同亘古。

先生好像没留下什么,除了小师叔。山里所有孩子不约而同地找她求指点,占满了小师叔的闲空,也就没那么多时间沉溺悲伤。

师兄临行前再次叮嘱我不要太独,说先生若瞧见会难过。

我反唇相讥,说你讨不到老婆先生更难过。

然后一起沉默,两相无言。

我与先生的亲徒走得越发近,他姓月名闲清,行九,和先生如出一辙的儒雅温润,又在细枝末节处多了些难以言明的疏离。

我们常去拜师阁,看那盏先生的长明灯。

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烧着,烧着,好似要烧到永远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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