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我有点害怕167(1 / 2)

不知为何,老乔大叔近日又夜夜难眠。距离他上次失眠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当他有了家庭、有了牵挂之后,那些遥远的恐怖的回忆似乎也慢慢在岁月里消弭。但尽管消失,却绝不会绝迹,他的神思貌似已经不记得,心却仍记得。

君守月同穆瑾儿睡在一处。女儿家的闺房在最里端,绕着院子散步时总少不了路过。屋内已经烛熄,但依旧隐隐传来嘻嘻哈哈的交谈声。

好朋友长久不见,是必然不会睡太早的。老乔大叔心中了然。他睡不着,便起身绕墙而走,直走了三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它们本应已消散在记忆里多年了。

“我是要去死的。”

一个孩童的声音从脑中响起。左耳到右耳,直穿过脑髓。他感到有些头疼。脑袋不舒服,便下意识思索。回忆像河水一样卷过侧脸,如同风声击碎他的颅骨。

老乔大叔的手从身侧放到了心口处。他没有受伤,但却在这个凉风阵阵的夜晚感到一阵由骨而生的激烈的不安。月亮悬挂在楼头,天空却灰沉沉的。用手一揩,仿佛能撇下一段余灰一般脏兮兮的根系。甘棠村安静无息,一盏油灯也看不见。老乔大叔仿佛行走在梦境中,一走一个趔趄。脚下虚浮,可眼前却清晰,仿佛又已在数年之后穿越岁月的风霜,走到古战场的黄沙、以及满天的血雾与肉骨横飞中。

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与疑问。他已经离开那些日子很多年,有了一个圆满的家,从拖着这些孩子经过一道道被寒风封存的冻土,走到这一片春暖开花之地。他不能明白是谁不愿意放过他。是谁打算让他再回到数十年前?好像要击碎他的家庭,打破他的幻想。告诉他现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如同火焰烧灼心口,再被一阵风吹散。他不能理解、不能体会。但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让他察觉到此事必然不容小觑。不要小瞧一个人的感知。梦中的人所说的话往往不会是胡言乱语。人生将它封存,命运把它埋葬,有些真话只有在世界之外才能窥得,现在就是揭开谜底的时刻。

老乔大叔走到院中一道石阶旁,坐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宛如初次被回风带到甘棠村时仰望山门。振鹭山建于万丈悬崖之上,像由前人一刀一石雕刻出来的冰雕,甘棠村里听不到山上的声音,但只要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衣衫,便瞬间被春风融化。哪怕如千万个这样的今夜,站立在山脚下,也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老乔大叔穿得单薄,被这夜风吹得身上微微发凉。但他却站立在明亮的月光下,冲着振鹭山双手轻合,口中念念有词。一到这个时候,他便会走到这里来,为回风祈福,希望他好眠。双手合起的瞬间,也像是点亮了脑中明烛,眼前灰暗,心中却一片敞亮。他迅速地平静下来,像数年前得到救赎的那一刻,当他抬起头看到那辆马车慢慢停了步子时,他的心中便有着这样隐秘的直觉:旧的事物即将被焚毁,新世界就要到来了。

这一夜柳轻绮早早地睡下。他似乎自云城回来后就总是特别累,话本和小人书也不看了,太阳刚落山时便哈欠连天。他早早地铺了床,早早地一头栽上去,早早地像铺开一层纸一样将自己塞上去。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已近深夜。一人蹲在他的床榻边,气息不稳。柳轻绮不用睁眼都知道身边一定有人。他非常困倦,只伸出手到旁侧去摸了摸,正巧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随之一只冰凉的手便握了上来,将他的手轻轻捏在掌心,试探性地扣了扣手背。

“你醒了?”

压抑着声响的问话像麦芽破土。柳轻绮没睁眼,翻了个身对着这人,将脸埋在枕头下面,胡乱冲着那人脸上抹了一把,迷迷糊糊地说:“别缠我。”

那人小声说:“我想你了。”

“别想我。”

这回答草率粗暴,非常柳轻绮。耳畔传来一阵轻簌的衣料翕动声。随即榻上一挤,有人不管不顾地塞了上来,硬把他往里推。柳轻绮烦得要命,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往里面滚了滚,好歹给这人留出一点空间来。随之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腰侧,像要把他搂在怀里,却迟迟不敢动作。

身后那人犹豫着喊他:“师尊……”

柳轻绮虽然困,但这样折腾一番,劲儿也到底消了三成。被扰了好眠,剩下的就只有烦:

“睡觉去。”

那人说:“你睡着了吗?”

“……别在这犯病,”若不是囿于夜深困倦,柳轻绮绝对就已经抬起胳膊要揍他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那人却不依不饶:“你睡了,会梦到我吗?”

“……”

柳轻绮感到自己又清醒了一分。他艰难地转过身,冷冷地与此人对视。一片漆黑中,方濯的眼睛熠熠如星,分明一点睡意也没有。他身上带着振鹭山的夜晚特有的露水气息,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土里刨出来那样新鲜。

柳轻绮强忍着不让自己发脾气。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干什么去了?”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几圈。”

“……毛病,”柳轻绮无语万分,“你睡不着,来找我干什么?”

方濯道:“我想你。”

“别想我。”

方濯笑了:“不行啊。”

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称得上是一句柔情蜜意。可惜柳轻绮郎心似铁,想睡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吃他这套:“再不闭嘴以后就别说话了。”

他又翻身过去,背对方濯,抄起枕头盖住耳朵,心烦意乱地再次准备入睡。腰上那手却收紧两分,把他往怀里捞了捞。柳轻绮一点也不觉得感动。他恼怒万分。特别是那声音刻意低着,跟蚊子似的一刻不停地在耳边响起:

“师尊,我有点害怕。”

“……”

柳轻绮用枕头狠狠盖住脸,挣脱了他的手臂,人几乎贴在墙上。

方濯扭扭捏捏地凑过去,又从背后抱住他。柳轻绮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震撼人心的气音。他忍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彻底清醒了:

“你什么毛病?”

方濯依旧只说:“我有点害怕。”

柳轻绮恼怒万分:“你怕什么?振鹭山上你怕什么?滚回屋里睡觉去,别来烦我。”

“我有点害怕。”

方濯将脸塞进他的脖颈里,突然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柳轻绮这才发觉他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对。人家睡觉都宽衣解带、换上寝衣,他却一身正气凛然,连衣领都整得好好的。身上泛着些许寒气,手指冰凉而僵硬,分明是连榻都没上过。柳轻绮低头,方见他穿了一身黑衣。熨熨贴贴地翻在这儿,赖着他,神情却不似以往那般轻松。

方濯两只手紧紧捞着他的后背。他发丝微乱,在枕上一卷,更是不可收拾。当柳轻绮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梳理了一下他鬓角的发丝。他低声道:

“身上怎么这么凉?”

方濯轻声说:“我出门走了几圈。”

……最终还是落回了车轱辘话的怪圈。柳轻绮沉默半晌,还是心下不忍,闭眼叹道:“到底山高,出门也要多穿些。”

“所以这不是找你来了么。”

方濯抬头一笑。手却悄悄地缠上来,拉住他的手掌,手指挤进去,与之十指相扣。声音混如吐着雾,虚虚渺渺地响在耳边。

“师尊,我害怕。”

那声音里是没有一点笑模样。柳轻绮顺着他发丝的手顿了一下:“做噩梦了?”

方濯紧紧抱着他,长叹一声。柳轻绮道:“不要叹气。把今日的好运气都叹走了。”

方濯笑道:“你不赶我走,便是今日的好运气。”

“你不来扰我,就是我今日的好运气,”柳轻绮叹了口气,“说吧,怎么了?”

手掌压在他的手腕上,已经尽力放松,可还是有些压抑。方濯紧贴着他尝试翻了翻身,让自己一半都压在柳轻绮身上。趁他不注意时,柳轻绮微微偏了头,调整了一下神色。他的手指仿佛松软而没有力气,全靠方濯主导,实际上他的心已经变得非常僵硬。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有着这样亲密的动作,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甚至下意识赶到恐慌。若是方濯早同他说一句还好,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心上,让他忍不住僵成一尊木雕。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不示弱的唯一方法便是假装自己弱势。柳轻绮任由方濯枕着他,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也像没骨头似的松垮地揽着。可却依旧不妨碍他胸腔紧绷、喉头堵塞。

方濯偏过头来,两人便在黑夜里静静对视。柳轻绮倒从没想到这孩子陷入爱河之后竟然这么难缠。他白日里赖在这里三个时辰,晚上却又偷偷跑了来。说是害怕,可问起来,最终回答竟也只是一句:

“你爱我吗?”

柳轻绮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那一刻,他想把方濯丢到地上当地毯,闲来无事就踩两脚。可他的沉默却仿佛叫他理解成了犹豫。方濯更紧张地凑上前来,几乎贴上他的面颊,小心翼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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