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章7(1 / 2)

窥视|

很快,那只水鸟便飞走了,带着那抹红色飞走了,消失在树林深处。

我正想说话,被周裕“嘘”了一声。

“来人了,对面。”

我们的石头被树遮掩着,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辆汽车很安静地从桥上下来,不声不响停在了湖的对岸。不过车上的人并没有现身。

过了五分钟左右,第二辆汽车从树林钻出,沿着另一个方向驶来,停在了之前那辆车的前方。

车里下来一个穿着深褐色西装、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的男人,关车门的动作很利索,左右扫视一眼向树林里走去。

这时候原先那辆车的后座下来一个女人。

“不好。”周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遮住我的眼睛,“这场面小孩子不能看。”

“光天化日的,能做什么啊?”我嘀咕,但听他一说,好像真的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隐隐有些畏怯。所以即使我不认可他叫我小孩子,也没好意思掰开他的手,“那,那我们快走吧。”

“哎,那人…..”

“谁啊?”听周裕的语气很吃惊。

周裕没说话,我问,谁啊?谁啊?见他还不理我,我用力扯下他遮我眼睛的手。

汽车挡在他们与我们之间。隐约可以看见男人和女人搂在一起,像在说交心话。

“怎么就不能看了,这个连戏文里都演,平日里见得多了。”我推周裕一把,“你刚刚说什么?”

周裕转过脸看我,支支吾吾:“那是,那好像是你嫂子。”

“我嫂子?”我吃了一惊,然后恍然大悟,“柳家姐姐?”

“离那么远,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有点像。你别,你别激动。我们走吧。”

周裕好像很担心我,我摇摇头,让他放心:“无碍,都是两家长辈做的主意,我哥本就不乐意,他也说柳家姐姐对这门亲事是拒绝的。”

刚刚的一瞥,我只记住她穿着墨绿色修身的旗袍,露出来的脖颈、手腕都很洁白,身材窈窕。我知道再看下去是不礼貌的,但她的身影始终吸引着我,使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想仔细瞧瞧。

她正侧着身体和男人说话。光从树枝缝隙里漏出,光斑大小参差不齐,倒映在她的脸上、身上,她两鬓的碎发随着风摇晃。留在我视线中的侧脸轮廓清晰而秀丽,涂了口红,和肤色更衬。

她留着精致的鬈发,我认识的许多姑娘都赶时髦烫了头发,但都不如她——其实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撑不起这种有韵味的发型。

“柳家姐姐原来这么漂亮。”我自言自语。

周裕:“这么远你也能看出来?”

“有些东西不用近看也知道。”

“确实,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我问周裕怎么认识她的,他说也是家里长辈有交情,举办一些聚会之类的可以见到,好几年前就认识了。

柳家条件优渥,柳念辞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比我们大五六岁,还有两个弟弟。她是个有名的大家闺秀,许多人求娶她但都被拒绝了,一直拖到现在仍未嫁人。“有次听我母亲说闲话,说她家老爷夫人挺急的,这次选中你哥哥,可能也是因为林觉兄沉稳能干,一向受长辈喜欢。”

听周裕说来,柳家家境殷实,难怪父亲攀上这么一门亲事不肯放手。

“真好,原来柳家姐姐是有心上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作为一个闯入秘密的人,目睹他们密会,竟像是有人在我的心里吹了口气,轻飘飘的很愉快——也许是因为明白了只有真正互相喜欢的人才能相守一生,也许还相信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可以由那些人擅自做主的。

那段站得笔直的墨绿色身影,和光线中坚定而朦胧的侧脸,是我对柳念辞的第一印象,且都出自那样一个微妙的窥视。不过我后来才知道,比起她,我更应该注意的,其实是她身旁的男人,毕竟那是我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

很快,我们离开了南湖。很安静的离开了。

周裕载我回到周宅时,哥哥和周邺的谈话也正好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们和周家二兄弟告了别。回家的路上哥哥面色严肃、若有所思的,我问他和周邺说了什么。

他说,周邺借给我们一笔钱用来还债,还把自家厂的订单拨给我们,想来正常运作是不成问题了。

“那可太好了——不过那邺哥哥还挺有本事,这时候其他人家都自顾不暇,他倒还能分给别人。”

哥哥吸了口气:“嘶,那是自然。”

“我还不知道,他们家具体是做什么的?”

“周家的老一辈很多年前经营煤矿南运的业务,一代代这么传下来,现在有一整个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我挑挑眉毛,的确有本事。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小儒,其实你邺哥哥给我们的订单都是军队的,现在北方军阀割据、战乱多,军服军装需求也多。他手里很大一批货都是供给军队的,分给我们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哥哥又自言自语:“没想到他竟然打通了这个渠道….”

我问他:“你是怕别人说我们发国难财?”

他原先看着窗外,听了我这话回过头:“你也这么想?”

我思索片刻,摇摇头:“说闲话的或许会有。但是,仔细想来不是这个理。就算我们不做,其他人也会做;再说,仗不是因为我们才打,这道德枷锁实在不必要,我们不过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别人若说,那就随他们说去是了。”

哥哥很惊讶:“周邺也是这么说。你倒看得开,比我果断。”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看重利益而不近人情了?”

“没有。”他推了推眼镜,苦笑着说,“是我,是我太计较一些没有用处的东西,在这年头里就是蠢笨的废物。”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哥哥怎么会是废物呢。就算全世界都无用以至于只剩一句空壳,他也是最好最好的人。

但我自然没说出口。可能因为长大了,肉麻的情感抒发终究还是会叫人不好意思。

过了会儿,我问了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惑。

“哥,你觉得——仗会打过来吗?”

他沉思许久,很平淡地说:“我希望不会。但我明白,迟早有一天。”

听了他的回答,我陷入沉默。

他的语气太冷静了,却使我内心更加压抑。因为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我知道他的冷静有理有据,我知道这一切总有一天不会是报纸上的头条或者广播里的新闻,而是真真正正发生在我的身上。不只我,每一个人,都在冥冥中等待,逃避不了也挣脱不开。但一想到那一天的到来,恐慌感便像潮水一般席卷我的全身。

那时候我仍算得上是孩子,凡是真切的感受都在心里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无一例外。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能做到的所有事情中,完成地最好的,就是一成不变,和对未来抱有诡异的乐观,以及保持缄默。

数日后。一天早晨,阿水来找我,带着一份今日的报纸。

“小姐,咱家这次总算熬过来了。”

报纸的一个小角落刊登了招聘广告,“林氏纺织公司诚招技工…”标题是黑色五号铅字,下面有详细说明。我还记得那个跳舞的夜晚,很多人上门闹事,第二天报上的新闻也是如此排版,一模一样。

阿水砸了个嘴:“哎,咱家大少爷能认识周家的人可真是件好事,难怪我娘以前说朋友能救命,原来甭管穷人富人都是这个理。”

那天哥哥带我拜访完周家,回来后,我坐床上盘着腿,和阿水把所有事情都讲了一遍,包括周裕带我去的南湖。不过偶遇柳念辞的那段经历选择了跳过。

我认可阿水的话。哥哥上次和我说,周邺实在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他给予我们家的帮助,不仅还了债、解决问题,甚至还扩大了工厂规模。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人给了自己拥有的一点点,就能让别人把自己看作上帝。是不是上帝姑且不谈,我想,周家以后定是要常走动的,人情世故的方面也得替哥哥省点心才好,虽然说……那周邺的气场,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叫我呼吸不畅,可好在周老二却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好相处之人。

“这样最好了。不过那些人只闹了一夜,也是奇怪。”

我一边回答阿水,一边低头翻看报纸的其他几页。头版是西北方战局新局面,李姓军阀打了胜仗,国民党领袖发言……第三页正中间一面国旗图案,左上角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太阳。我有些惊讶,瞥了眼阳台上挂的五色旗帜。

阿水对着镜子在帮我梳头发:“确实奇怪……不过呢,这段时间天天大门紧闭,我们也不轻易外出,时时刻刻防备。可能那帮乱来的见我们这么警觉,也就不敢了,别说,还真平平安安的,我连凶着脸的人都没见过一个呢。”

也许吧。我没有再想,如今有个体面的结果就行了。

“今天送报纸的换了人,都那么大小伙了,还干小孩子事情。”

我笑:“你管他呢。”

“可不得管着,那人站门口不肯走,噜噜苏苏,问我家里平不平安,还问你家小姐怎么样了,有没有人为难她。真是的,一个送报纸的怎么管那么多,别是坏人才好……”

我愣住,问阿水那人可否走远。

“嗯……应该还没有。”

未等她说完,我便抽走了她手里的头发,急匆匆下楼梯、飞快掠过门廊。我向前跑着,内心隐约又强烈地想见到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这般期待。

我气喘吁吁的冲出大门,远处的梧桐树下有一个身影,跨在自行车上,但不是他。

我泄了气,茫然又不知所措。

那个年轻人似乎发现我了,对我微微点头示意。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尴尬的看着他。

他骑着车向我靠近。这人高高瘦瘦,穿深灰色的工人服,衣袖对于他的身材来说都过于宽大,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包,里面塞满了报纸。头发剃得极短,就显得头很圆,面庞白白净净,看起来一脸稚气。

阿水气喘吁吁跟过来:“小姐您这是要干什么?”

“您就是林小姐吧?您是有话要和我说?”这个男孩子伸长脖子问我,笑嘻嘻的,看起来很憨厚。

我问他为什么认识我,为什么要和阿水打听我家的事情。

“我是替人来问的,”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两只手紧紧捏着背包带子,又显得很局促,“如今看起来您一切都好,那我就先走啦。”

“——谁?替谁来问?”我的语气很凶。

他愣住了,扭着眉毛,似乎在迟疑。

阿水嗓门很大:“说话!”

“程,程北钧。”

听到他的回答,我在心里长呼一口气,吊着的心也松了下来。竟然果真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开心又失落。说起来,我似乎好久都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有没有又和人打架弄得一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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