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章15(1 / 2)

烟火|

我以为他会问个不停,问我为什么要去,问我就这样走了是否合适,问我家里那边怎么交代。可程北钧始终一言不发。

我恍然大悟,我只是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强加到他的身上罢了。

同他共走夜路早已不陌生,和之前一样,我走在前边,他在我身后。恍惚中我仿佛回到过去。所有的误会和别扭至少在这一刻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他带我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江畔杂草丛生,有许多建到一半的楼房,也许是工厂厂房,残缺的结构在黑夜里显得诡秘,路上几乎没有电灯。

我迟疑了,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你相信我吗?”

程北钧轻声说。他的脸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夜色中。

“我才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感觉....这里太黑了,有些害怕。”我辩解道,大步追上他。

他笑了:“这就害怕了?可是你自己说要来的。”

“我只怕一时,很快就不怕了!”

“好好好...”虽然他的言语听着不耐烦,但是态度很亲切,“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怕。”

我问:“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之前从未来过。”

“以前有个商人在这儿投资失败了,后来人们开始说这儿风水不好,说这里以前是乱葬岗,邪气重。没想到竟然真就没有愿意接手的,时间长了这块地慢慢就荒废了。”

拨开齐腰高的杂草,江岸有一艘也早已荒废的轮船,黑乎乎一片。程北钧先走到岸边,船上没有连接岸的吊桥,他没有停下,直接大步跨上了甲板。

他转过身面向我,说,就是这个船。

我说,可是它这么黑,这么旧,看起来不像住了人的。

他笑,对我伸出手:“过来。抓着我。”

我没有犹豫,攥住他的手腕用力跳上甲板。

站稳后我松开他,他说:“嘶,没想到你劲儿还挺大。”

“弄疼了?”

“没,逗你的。”他示意我跟着他,“等一下你别大声说话。”

踩在甲板上,脚下嘎吱嘎吱地响,在寂静的夜晚非常突兀。我跟在他身后,从生锈的台阶上了轮船的二层,他经过四扇破旧的窗户,走到第五扇窗前。

程北钧用力拉开窗户底下的闩,把玻璃推到顶上,拽开了窗户里的帘幕。

昏黄的灯光立刻从船舱里散出,里面顿时人声嘈杂,程北钧回过头对我勾了勾手:“嘘——”

我从帘幕的空隙看向深处,船舱里像寻常居住的屋子般摆设,有柜椅床铺,一间间用架子隔开,几个活动的人影聚在远处说话。窗户口在高处,所以我几乎可以窥见整个布局,二楼船舱很高,空间还算充裕,地板破旧、布满裂痕,四处零散点着汽油灯,一闪一闪跳动着橙黄色的光。

我压着声音:“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人住......”

“不,我们有很多人。这个船荒废了很久,四年前被人发现了,就当作了住处。白天倒没什么,晚上得把窗口的帘子都拉上,防止被人发现。”

“至于乱葬岗、邪气重嘛,当然是我们这些人胡编乱造的了。”

我很惊讶地看他,他没有回应我的目光,勾着唇角,似乎很得意。

过了会儿,他又想起来什么,很严肃地说:“我不能请你进去,虽然因为国庆,大多数人都出去了,但里面还有些人没走,我怕……他们有的人会冒犯你。”

我说:“没关系,我理解。”

我视线下移,窗户口下有两个床铺,一个在低处,另一个因为船型构造安置在高处,离我们很近。我自言自语:“这个位置真好,起来就能看见窗外。”

这个床位上放了一个深褐色的帽子,看着很眼熟,我还看见枕头边上有一个白色陶瓷的小药瓶,是我家旁边那个药铺的。

我捣了捣程北钧:“下边那个靠着窗的,不会是你的床铺吧?”

他点点头,迅速把掀开的帘子放下了——顿时一片漆黑:“嗯,很简陋。”

“没有啊。”我重新把帘子掀开,“我很羡慕,你住在大船上,窗外就是江,每天都有很多人和你一起生活。”

程北钧没有说话,他看起来若有所思。

我问:“那个药瓶——?”

“是你给我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茶铺我打架弄伤了手,我记得那老板还总烦你。”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他手指的关节处受了伤,殷红的一片。我把本来给父亲带的药给他了。“我看你枕头旁边放着,到今天了还没用完吗?”

“怎么会,早用完了。”他又挠挠头,“噢……只是瓶子一直没扔。”

“为什么?”我很奇怪。

他欲言又止,怔怔地看着我。

“我,我就想放那儿,不行吗?”

我不甚明白,但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玩。

“那个,三儿的床就在我下面。”他指了指低处的床铺。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我放下帘子,和他一起背靠着墙壁坐着。

他思索了一下:“嗯……很久了,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都是孩子。他爹是码头上的工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三儿是个实心眼。”

“你呢?你是本地人吗?你家在哪?”我问他。其实直到今天我对他的了解都微乎其微。

“我?”程北钧对着面前的黑夜扬了扬嘴角,“我是个孤儿。”

“那你姓程…?”

“我小的时候被一个教书的先生收养了,他姓陈,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竟是这样,我从未想过他会是这个身世。也难怪他会写字算账,还有一个不算俗气的名字。

程北钧语气很平静:“但是他从来不让我叫他爹,他说他不是我爹,我也没有随他姓,他找了一个念起来差不多的“程”字,说我一定会前程远大。”

“我和他的学生一样喊他陈先生。他教国文,很年轻,是个年轻的穷人,没有结婚,得了很多年的胃病。”

程北钧说,陈先生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去教书的路上看见了尚在襁褓的他,仅存一丝气息,差不多要被冻死,冬天对于穷人来说是个极其艰难的季节,那时的马路上经常能看见弃婴,可陈先生却带他回去了,用他微薄的薪水把程北钧养活。

“他会拿我备课,小时候写字什么都是他教的,他教会了我就依葫芦画瓢教他的学生。我记得那学堂的学生家里条件都比他好,但总是拖欠学费,他也不愿开口要,就算要了也没人理会……挣得很少,还要养我,自然就没钱看病买药。”

他停顿了许久,又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我记得他年纪不大,但是长了很多白发,是个好脾气的人,学堂里的小孩喜欢捉弄他,拔他的头发玩。我那时候很生气,小毛头一个,还去找那几个比我大的孩子打架,说要替他出头……因为这个,他还被学堂的管事儿骂了,但他没责怪我,就是笑,我记得他那天还给我买了吃的,好像是板栗。记不清了。”

我说,原来那时候你就喜欢打架了。

他笑,没有反驳。

沉默片刻,程北钧收起了笑容,面色凝重:“…….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他了。我很努力地把他忘记,因为一想到他我就会难过,我很愧疚,我知道他一定不喜欢见到我现在这样,他应该很失望。”

我问:“陈先生现在在哪儿?”

“死了。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胃病死的。”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抱歉。”我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头向后倚在墙上:“不去治疗,也舍不得花钱吃药,说是喝热水拖着就行——就这样怎么会好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他不会死得那么早。”

他喃喃自语。声音听起来让人悲伤。

“他死之后我就一个人活着,因为已经过了进孤儿院的年纪,他刚死那会儿我住在他的旧房子里,没过多久就被政府强拆了。小时候胆子小,没见识,吃了太多的亏,记都记不清,好在还是慢慢活过来了……后来,后来我认识了三儿,还有其他人,做过各种工作,住过各种地方,当然也受过各种欺负,也欺负别人。”

“行了,不说以前了。”

他猛地站起身,“总之,我搬到这条船上还没几年。”

“——你一定很想他吧。”

“谁?”

“陈先生啊。”

程北钧低垂着眼眸。 “是。”

我们靠在轮船扶手上,脚下江水流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十分厚重。有一些忽明忽暗的光,隐隐绰绰浮现在不远的对岸,对岸的街道依旧热闹,喧嚣声与我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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