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章16(1 / 2)
来信|
沈妈说:“菜不上桌,永远看不出有没有炒多。”
我认为这话说得很对。和程北钧坐在船上看烟花的那个晚上,当我赶回家时父亲已经早早睡下,我以为那已经是一晚眼花缭乱、东奔西跑结束后十分美满安心的结局了。
可事实上那个夜晚远远没有结束。就在那天的午夜时分,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老市长在家自尽了,消息在凌晨传出,全城一片哗然。
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内,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老市长为什么自尽、怎么自尽、谁发现的、场面什么样…成了人人皆谈的话题。如果在街上走一遭,路上大多数人都忧心忡忡、步履匆匆,埋头赶路,仿佛天降大祸。但凡张口,必聊此事。
报纸一如既往只写结果,对于中间的细节只字未提,这个宽容举措给予观众无限揣测的可能。我从各个渠道听说了完全不同的版本。学堂里的姑娘们聊起来,都说谢老头是一心求死,上吊自杀,死状无比可怖,至于原因,她们众说纷纭,最认同的观点是他生了绝症,不愿再活;父亲的观点来自于他的一帮同辈朋友,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谢老头后宫着火、晚节不保,他最小的小老婆恨透了他,半夜强迫他服农药——可这明明是谋杀,自尽的消息从何传出?他们也不追究,谈起来都啧啧赞叹谢老头看不出来竟如此风流。
广大群众的看法我大多是从阿水那里知道的,她上午买菜拿信时总去找卢三儿,两人花了半天在城里转悠个遍。她和三儿日益亲密,我看在眼里却从来不多过问,阿水与人交往时有分寸、有目的,比我强得多。
她回来时和我说,目前人们还是对于老市长因为人不得势,吞枪自尽的说法比较认同。“他家门口摆了一排花圈,”她说,“阵仗大得很。”
说实话,老市长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一方面因为我以前不曾关注,一方面因为从刚即位起,他便不是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之人。他成就不大,所作所为不过是听上级办事,但也没犯过什么错,随着年岁增长,政局跌宕,手中权力江河日下,用父亲的话说就是 “老头子已经把握不住了”,国庆日那天他按规矩在和平广场发表讲话,总共说的话没有配角多,我看着他默不作声站在角落,脊背佝偻已是老态龙钟。
其实,老市长的死在那个年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事,人们最关心的还是之后的发展。老市长唯一的儿子,那个节日晚宴的组织者,那个面孔极白的年轻男人,谢桢,以极快的速度声名鹊起,顺其自然成了政权交接人最火热的选择,他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他初出茅庐却崭露头角,说话办事情绪稳定、不动声色,但是态度强硬、语气刻薄,对于政治观点的表露毫不掩饰,他的名字像一个新上市的廉价低筋面粉,也像春天传播的流行疾病,迅速在街头巷尾以各种方式出现。 “我渴望秉承我父亲的顽强意志,怀有对他无比悲痛和最为忠诚的缅怀,带领我们每一位亲人、伙伴、合作者,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走向伟大、和平、胜利……” 礼拜一的早晨他再次在和平广场面向围观群众做演讲,字里行间充斥着难以隐藏的骄矜和自信,那是一种独属于谢桢的狂妄,台下的前辈对他年轻的身份指摘不已,却心照不宣地回避他们内心的妒忌,还有深深的恐惧。
此外,他和城里的上流人士关系极好,诸如曹桀一类,租界区各个豪华酒店的顶楼包厢几乎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听说谢桢是个办聚会的好手,国庆晚宴的布置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程北钧对于谢桢倒有些嗤之以鼻,他说他听见谢桢讲话就心烦意乱,说谢桢发表演说的口气自命不凡,似乎踌躇满志,但细听内容平平无奇,毫无创新,都是些假大空的泛泛之辞,程北钧还说谢桢看起来刚愎自用、残忍自私——就像他一贯熟悉的“那些人”一样。
那时是一个寻常的上午,我们正在一起沿着江边的堤岸走路,已进入十一月份,出门时我披了件褐色的厚厚的呢子大衣,货轮和工厂的烟囱日夜不休释放浓烈的黑烟,天空呈现稀释后的淡蓝,微薄寡淡泛着鱼肚白。
如今我和程北钧的关系已密切了很多,我们约定在每周礼拜六的下午四点去江边散步,他逐渐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不再和以前一样不声不响出现,又或者类似夏天的雷电暴雨骤然离开。
他语气轻松,戴着一顶棕色的前进帽,帽檐下不安分地露出他前额蓬乱的头发,他的站姿有些散漫,大剌剌地抄着口袋,江岸开阔,他在一片青色的空旷里潇洒地有些寂寥。
我们交流了近况,他说他茶铺和仙乐斯的工作都不去了,周邺给他的报酬很丰厚,三儿他们都很羡慕,还要他请客喝酒。我很替他高兴。
至于他到底在做什么事,他没说,我便也没问。
他说他曾经想着肆无忌惮去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去不同的城市,甚至太平洋对岸洋人的国家,他梦想着认识不同的朋友,做各种各样新奇的事情,若是挣了钱,也不用担惊受怕,心安理得花掉便是。
程北钧说,他想找一个安身之处,有日出日落和一年四季的区分,没有阶级、混乱、不公、贫穷,没有战争。程北钧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像在谈论一个美好的梦。
“那现在呢?”
“现在?”他淡淡的笑,“我现在当然不那么想了,那时我就是孩子气罢了。”
他问我记不记得他曾经说的,“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程北钧说,儿时天真烂漫的梦想是支撑着他成长过程中不死去的唯一念头,可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意识到那个所谓的梦其实缥缈虚无,一辈子都无法实现,这样的清醒让他无比痛苦,他不甘心自己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度过此生,但放眼望去,四海之内似乎都在打仗,硝烟四起、家破人亡、混乱不堪,而他的世界狭隘闭塞,一眼望不到头,生活陷入绝境般的循环往复,无法挣脱,却又不知所向。程北钧认识一些人,其中有许多已经白了头发、长满皱纹,却还在和一些乳臭未干的孩子抢东西吃,那些人的生活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他们年轻时无论是小贩、流浪汉、车夫或者泼皮,老了也还是小贩、流浪汉、车夫和泼皮——几十年,一辈子,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感恩活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程北钧看到这些人就像看见了自己。一开始,他很害怕他也会这样不生不死过一辈子,他试图改变,他逃——但他发现他逃不掉,因为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一个从生下来便注定了一生的身份。
梦境的破灭总会伴随现实的改变,程北钧不过也是一个寻常之人,他清醒,反抗,但不意味着他是个纯粹的乐天派,他学会了习惯,开始麻木不仁。
程北钧踢开脚下的石子:“——总之,我渐渐在社会规则里变得游刃有余了。”
“就算这样,我喜欢给自己定几个莫名其妙的……小规矩,就好像有了这些底线,我就还是好的,没有彻底堕落,没有彻底同化,就那么成为一个顺流而下的人,你能明白我吗?”他似乎很不好意思,略带羞涩地说。
“我想,我走马路必须走人行道,我不能偷东西,我不抽烟…….其实蛮可笑的,就是这些规矩,没有什么说法,在别人看来也很幼稚、无聊,但我只要做了一天,就会觉得我这一天还活着。”
“你笑话我?”
我急忙摇头:“我没有!”
他抿着嘴唇,一副心甘情愿的表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笑话我。
我没有笑,其实,我甚至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在刚才,他的一番话使我着迷,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说不清道不明,让我的心不自觉跳得很快。
我又问他对于老市长的死了解多少,他却说我是明知故问。
“什么意思?”
他挑挑眉:“难道周裕不该告诉你吗?”
我解释说:“我当然知道周裕认识谢桢,但那是因为他哥的缘故,他其实并不喜欢和他哥的朋友打交道,我想着你和周邺联系挺多,估计知道内情。”
但他并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告诉我呢?”
江风吹动他的头发,他习惯性挠了挠额头,貌似对他刚刚说的话很不在意。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投向远处的江面,长长的胳膊一甩,姿势甚是好看。
我们注视着那颗石子,在深青色的江水表面上下跳脱,每跳起一次就活泼地溅出一片水花。
“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飞快打了个响指庆祝胜利,然后回头让我试试。
这段时间我们每次在江边散步,我都会学着他的动作扔石子玩。
但那会儿我脑子寻思的还是他刚刚说的关于内情的事,觉得他说得没错——的确如此,周邺没道理告诉他。
“林小姐,你没事总发呆是做什么。”
我回过神,对他的言语很气恼,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我是那种天天站在菜市场门口流着口水、笨头笨脑的小孩!
我装作要打他,不知道为什么程北钧笑了,他真的很少这样开心地笑,眉眼弯弯,笑容咧得很开,他的青年稚气一下子从沉重的躯壳里跳脱了出来。上次见到这种神情还是他和三儿在一起时。
其实程北钧经常笑,但多半仅局限于扬起嘴角,可以看见他唇角上方那道算得上漂亮的小沟,面容神态也没有很大的变化,甚至带着戏谑,顶多会觉得眼前这个人变柔和了一些;而有时他只是用强装的笑意掩盖内心的哀伤罢了。
我很想见他多笑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容。
在他的怂恿下我也扔了个水漂,整整跳了六下,从来没有这么多过,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程北钧非常乐呵,说整座城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会打水漂的大小姐了。
我说:“怎么样,这本领绝对可以吸引有钱人家的少爷们了吧。”
“那肯定的林小姐,大家都说嘛,绣花弹琴的算什么,会扔水漂的才是真淑女。”
我俩每次玩着玩着就开始插科打诨、胡说八道。
“那还不是老师教的好。”
他笑了笑:“是你悟性高。”
“多谢夸奖。”
“林小姐谦虚。”
过了会儿,他转过身对着开阔的江面,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你大爷的!”
“程北钧你干什么?”
他说:“我在骂人,——我不是说过要教你骂人吗?多有意思,对着江水骂人,我早就想试试了。”
他平时正常说话的声音比较厚,但喊起来时清澈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念喊出来,清晰明亮,尾音远远飘在空中,虽然是粗话,但一点都不难听。
我依葫芦画瓢,但是没说完声音就降下来了,有点心虚。
“没事,没人听得见。”
他说的没错,这地方在城郊,靠着他住的船,空旷、冷清,放眼望去,整片堤岸只有我们两个人,喊出去的话都变成回音,在空荡荡的江面上飘来飘去。水上有两座货轮,就算对我们张狂的行为表示反对,顶多摁几声汽笛罢了。
“穿警服的,我去你大爷的!”
“姓刘的,我去你大爷的!”
“金旺你个死人,我去你大爷的!”
…….
程北钧不停喊着,他口中出现的人名我都不认识,但我知道一定是他深深厌恶的。
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他在骂,可他并不愤怒,他面带微笑注视远方,是我熟悉的那一种笑容,戏谑、懒散。
“林小姐,你就没什么讨厌的吗?”
我讨厌什么?
我的心一瞬间变得很重,沉甸甸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