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4(2 / 2)
三月的天寒,贴着膑骨丝丝缕缕钻进去,引来陈年旧疾的刺痛。他眉间无郁色,好似腿疾发作的是旁人,背脊依旧挺直,平视前方的梨花木椅。
靖侯府中并不该有这般简陋的器物,尊为一品侯的戚胜受先皇隆恩,大权在握,府中珍奇异宝无数,却唯独只用这张梨花木椅,无用的纪念不知在何方的故人。
戚云崖微微抬眸,又是平静无波的眼神,潜藏孺慕之意看向座上之人。
靖侯久经沙场,满身肃杀之气,放在外头能止小儿夜啼。戚胜却沉默良久,才去打量他的独子。
他子孙艰难,长子坠马身亡,次子染病夭折,只剩下三子,长到十岁才接入府中教养,不知怎的养出了如今的性子,半分不像他,也不像芸娘。芸娘最听他的话,聪慧贴心,她的儿子却是个自己有主意的,有时固执得让他头疼。
“你定知酒壶机巧,为何要饮那杯酒!宫里阴私最多,为父再三叮嘱你小心行事,今夜好运逃过一劫,下回呢?”
戚胜愈发恼怒,随手拾个器物一砸,常年在军中的靖侯腕力非凡,用三分内劲也可将貔貅镇纸变成伤人利器。精巧的玛瑙镇纸破空袭来,戚云崖没躲,任凭镇纸不偏不倚砸在额角。
伤口藏在鬓角里,戚云崖抬手摸到温热的濡湿,默默起身拾起棱角沾血的镇纸放回案上。他指尖染上新鲜血色,比玛瑙更艳,抬眸时显露难得的脆弱,孺慕之意一闪而过。
戚胜又想到芸娘,云崖的眼睛生得像她。年纪大后,总会想起年轻时的往事,绕不开青葱岁月,也绕不开打马回望时惊鸿一瞥,清流门第娇养的女儿倚着晚霞,脸颊不必胭脂也有夕阳色。心中不能提她的名字,望见云崖总会恍惚一阵。
他无奈按着太阳穴,头疼地摆了摆手,终归还是他的独子,再生气也不过这样。宫里那位近来愈发活跃,惊蛰宴上的算计背后或许就有他一笔,是时候该进宫觐见,好好和那位聊几句家常了。
戚云崖沉声“告退”,行了标准的礼节,一路穿过回廊。仆役们望见他归来,放下手里活计,轻唤一声“世子”,也无人敢看他额角的伤。府中主人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一句不能多说。
“世子今日又带了伤吗?”
发问的是袁志,在靖侯手底效力军中,闲暇时在府中做护卫长。便是他,也只能在戚云崖屏退侍从时低声问一句。
戚云崖默默揭开衣袖,这道伤是他自己下的手,皮肉狰狞绽开,血与痂扭曲结在一起。他不喜看伤口,会唤起久远难忘的旧事,滔天血色汇聚成箭雨,和腿疾一并日夜折磨。
面前袁志神情恳切,戚云崖眉头舒展道:“有劳袁叔了。”
袁志为世子洒上止血药粉,这事他做得无比熟练,在府中时,他几乎每隔一两日便要来一趟,还是忍不住看青年的神色。他好似天生没有痛觉,再惨烈的伤口都是同样的神色,但人都是有心的,怎么会有人不痛呢。
戚云崖浑然未觉,轻声细语和他聊起家常:“袁叔年节可是回了崇州?你家中妻儿难得见一面,该多待几日的。”
袁志原本的笑意乍然停住:“世子说笑了。依军中惯例回军籍在地不能超过三日,我虽在府中,也不能违例,只匆匆两日来回。”
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与世子说家中这等小事,不能与妻儿长久相见的烦恼众人都有,侯爷治下严格,在府中是不敢抱怨的。世子则不同,每日总是温和微笑,看着如沐春风,袁志才大着胆子多提几句。
戚云崖又问了几句崇州风土人情,袁志一一答了,闲谈中药粉敷好,院落恢复深夜的寂静。
再暗潮迭起的夜晚终会过去,烛火消逝的前一刻,雨声淅沥。
戚云崖低下头,浅淡的眼眸直直凝视着手心中暗红的血迹。那是另一个人的血,在归还毛笔时掠过她细腻的掌心,故而沾染到的。
怯弱的冷宫采女,在手心握着一枚碎瓷片。
他暂时难以忘却这个女人。
不是因她欺霜赛雪的脸,而是那双杏眼,眼里藏雨藏雾,氤氲情意似真似假,看不真切的会成为变数。
戚云崖觉得,他这盏酒喝得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