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断章6(1 / 2)
合同是十年前签的,照理说已经过期,然而此地管理混乱,有些房客恨不能在十五平米内再搭隔间出租,房东夫妇上了年纪,有心无力,只管收钱,其他概不干涉。纸张薄脆如蝉翼,灰尘漫天飞舞,分局同事打个喷嚏,说万幸没着火,否则你看看这电路,这木结构,一个都跑不出去。
死了人是不幸,然而死一个人,又是万幸了。话说到这份上,三人都有些无言的戚然,低头去看那千辛万苦翻出来的合同,才发现死者填上的运输公司,早在七年前的金融危机里倒闭了。
“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呢?打过吗?”黑尾掏出手机,却见月岛动作比自己更快,话音刚落,那边便接通,拖拖沓沓一声“您好”。月岛报上姓名,告知来意,电话对面静一时,说,您突然这么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
死人的事情总是晦气,那边一问三不知,其实是本能避嫌,不想和他们有所牵扯。好在月岛顶个警察身份,软硬兼施,终于弄清这是介绍死者进运输公司的担保人。于是月岛问,运输公司倒闭之后,馆森先生去了哪里呢?
“还能去哪里?”对方的语气听起来颇不可思议,仿佛他们明知故问,“五十岁的人没有公司会要的,劳务派遣送送货,干一天算一天咯。”
劳务派遣公司就在距廉租公寓十分钟车程的厂房中间。藏头遮脸,想必做了不少偷漏税勾当。然而今天不察这个。迎着员工故作镇定的目光,黑尾一行低调走进人事科,问管档案的女生要来了馆森先生的履历表。
表格右上方贴有员工照片,忙活了大半天,他们才头一回看清馆森先生的正脸。寸头中年男人,厚眼袋下挂着一道疤,表情温和,并无异状。这照片不是纯色背景,边缘歪歪斜斜,似乎是从其他合影上裁下来的。等他们走出厂房,坐回车里,黑尾问月岛,你觉得那张照片像什么?
相处半年,月岛将他脾性摸清了七八分,知道此类问题无关正事,只是闲篇,于是便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分局同事倒好,刚挂了妻子电话,就忙不迭抢答。“你也觉得奇怪对吧?好像是……”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每次看到这种档案,都觉得死者的某种‘联系’被切断了一样。”
黑尾用力点头。余光里月岛的眼睛好像在说,我看你俩挺合拍的,要不你俩搭档吧。
这一趟不算白跑,原本连姓名都没有的馆森先生,渐渐显露眉目。他在附近餐饮公司的米饭生产线工作,每天四点就要上班,几年来从未缺勤。相熟的工友见他长久不来,还以为家里出了变故,“这个人很恋家的,每次我们出去吃饭,他都要炫耀,女儿怎么样,儿子怎么样,我说你为什么不好好享福还出来上班?他说闲不住呀。”
要是闲不住,去哪里不好,非得选择劳务派遣,一没保险,二没赔偿,出点事情公司拍拍屁股走人,连责任都不必担。当着工友的面,月岛不言语,背过身时,旋即皱紧眉头。再则馆森先生独居多年,怎么看都不像有家有室的模样。想来劳务派遣如浮萍聚散,那位工友大概只和他喝过几回酒,没有去过他的家。机搜已清点过他家中物品,没有信件,没有电话簿,没有手机,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间曾容纳尸首的斗室,都像那张仓促裁下的照片。
“他在履历表上写自己的家乡在秋田……”月岛喃喃自语,心想,仅凭地区和姓名,如何找到还原某人一生的轨迹?未完成的现场有布置的痕迹,关于家庭的表述也近乎谎言,倘若要查,不是不可以。然而,没有家属催促,没有刑事案件关联,这一杆子插下去,还不知是怎样的无底洞,况且他们时间短暂,回了机搜还有一堆报告文书要写——准确说,是他写,因为黑尾是不会动笔的。
此时,仿佛听见他内心噼啪作响的算盘和隆隆的退堂鼓,黑尾突然打开电脑,调出了东京国立图书馆的网站。月岛和分局警察凑上前,看见他在搜索框里敲下一行字:
秋田县电话号码簿
1975年的《秋田县(中央版)电话号码簿》是中央图书馆保存的最老一版。那年装电话的人家不多,大部分是出于工作需要,对所谓个人**也就没那么看重。翻过伤痕累累的纸页,顺着五十音一路找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信息:
“馆森忠利(木工)01882—※—※※※※秋田市”
“同名同姓,具体住址在这里,按照木工这个类别,还能找到五十个当年的同行,里面说不定有他的老相识,就算电话换了,也未必会搬家,”黑尾看着月岛,微微上扬的尾音有不容置疑的神气,“走一趟?”
半小时后他们已行驶在由东京往秋田的高速公路上。下午三点,困意高涨,月岛往嘴里扔了一颗薄荷糖,对黑尾说,过了前面的服务站,换我来开。
黑尾眉毛挑得跟发际线一样高:“哇哦。”
哇哦什么哇哦,他揉揉太阳穴,把脑袋往车窗上一靠:“小心疲劳驾驶。出了东京可没人捞您。”
一个“您”字婉转多情,恭敬里含着极大的轻蔑。他当然知道“疲劳驾驶”的含义,昨夜这人很晚方才,月岛在梦境里深深浅浅地浮沉,还能感觉到旁边轻轻地翻了个身。今天早上,又是听见闹钟便跳起来,月岛挨着枕头慢慢醒转,卫生间里传来黑尾刮胡子的声音,远远的,经久不息,仿佛要把脸皮都削薄一层。
他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心里有股扳回一城的快意。黑尾的顾虑,他清清楚楚。发生这种事情,稍微有点责任心的前辈都知道要担责,更何况黑尾铁朗素来待人热忱,以培育后辈为己任。然而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月岛几乎感觉好笑,我还能拿去办公室宣扬不成?
真叫人怀念。那时他对前辈尚无非分之心,被酒店床铺折磨至酸软的身体也不知此事有何滋味可言。一切都很简单,两句话便能说清:完全是意气用事的冲动之举,刚进机搜半年,在黑尾手底饱受折磨,难免想要看他吃瘪,过去了便过去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这游刃有余的前辈,月岛只懂七八分:知道他一副古道热肠,也知道那利他主义并不单纯,知道他精通摸鱼立志退休去开也知道他认真工作起来可充机搜门面,虽然他们总共一间办公室,警视厅统一装修,丑得千篇一律,也不需要什么门面。
再往下,便不懂了,也不愿意懂。月岛奉行的拿钱干活,分析前辈心理又不会获得奖金,还有以下犯上多管闲事的风险,明哲保身如他,自然远远避开。就像这案子,若非黑尾执意跟进,东京往秋田这一趟,他是打断腿也不会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