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燃烧9(1 / 2)

月岛听力极佳。躺在二楼,能分辨一楼黑尾的动静,如何起身、倒水,如何在沙发上坐下,指甲盖刮过手机屏,衣料摩擦着布艺沙发套上经纬交错的缝隙。好奇怪。他心想。这样熟悉的家,一朝闯进别人,竟会变得陌生。仿佛幼时读童话,落魄的公主,躺在十八层棉被铺成的床褥上,也能感到底部一粒豆子,钝钝的痛,硬邦邦的痒。

他的眼镜被黑尾收走了。不知有意或无心,至今也没还回来。手术效应仍在,睁眼两分钟便酸胀不已,月岛嫌累,懒得讨要。东西落进黑尾手中无疑是危险的,那人难缠得很,记得一次他们出任务,最最无聊的警察抓小偷,跟了一路,在京郊废弃仓库里找到了两个正在销赃的歹徒。男子长得寒碜,颇似西部片中头戴袜套抢银行的搞笑角色,然而打起架来却招招见血。月岛近身搏斗成绩一般,当年入职考核也是勉强应付,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手铐扣到男子腕上。咔哒,他松口气,低声念出逮捕时间,转头去摸飞到旁侧的眼镜,却被黑尾按住了手。

黑尾老练,打架如热身,汗都没出多少,只是掌心微微发着烫。他说:这体力,难怪日向笑你是小便发球。

月岛太阳穴一跳。前段时间警视厅搞运动会,机搜不幸抽到排球,更不幸的是他和日向影山一队,由大地菅原带着,对阵黑尾木兔赤苇列夫。前辈们大概都打过配合,几位新人却状况频出。日向一球砸到影山后脑勺,列夫的胳膊不慎拍在木兔脸上,轮到月岛时,他起跳发球,却被日向放声嘲笑。

他那个身高去打中学比赛还差不多吧。月岛把手从黑尾掌中抽出,眼镜,给我。

“别动。”黑尾一句话咬在齿间,扳过他下巴,轻轻吻上来。呼吸交缠间,那尾音仍在唇齿震荡,震得人头脑发麻,然后顺着食道落进腹里,像吞下一个咒语。

月岛的脊背抵在墙上。是深冬的末尾了,化冻的仓库泛着潮气,一点点渗入衣襟。他想打喷嚏而不得,眼角沁出泪来。泪眼朦胧间,竟瞥见那副找了半天的眼镜:被那昏迷的歹徒压在手底,镜腿交错,显然已经报废了。

黑尾回过神,也乐了:没事。一会儿前辈给你带路,不会撞到人的。

月岛把人押上车,自己往副驾驶一坐,半句话都懒得说。时值正午,机搜所在楼层弥漫着一股咖啡混泡面的气息,走廊里人来人往,见到他都得问一句月岛今天怎么不戴眼镜。

刚才打坏了,黑尾一面解释,一面提醒他前面走来的是哪位同事。月岛咬着牙,齿缝间漏出一句谢谢,黑尾笑道: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毕竟本人天生待人热情不求回报。

月岛冷脸冲影山点点头:“我也的确没什么可回报的。”

“当然了,”他一句话埋伏在这里,“阿月下次也可以‘热情’一点。”

下次在酒店见面时黑尾把他眼镜摘了。月岛气急,问他如此心智,是不是中学没毕业,机搜居然雇佣童工,简直是知法犯法。然而黑尾脸皮厚如城墙,大段嘲讽毫无作用,不知从哪里摸出盒子,把眼镜放好,啪一声扣上盖,对他说:试试看?

月岛学生时代,最怕测视力,那摘镜辨认上下左右的短短五分钟里,周遭万物都扭曲变形。一旦度数上升,便被母亲拉去验光,医生拿一副镜架做插片测试,圆圆的镜片上刻着25到300不等的数字,加加减减,问他看得见吗,清楚吗,头晕吗,然后让他出去走走。沉重的镜架挂在耳际,随时皆有滑落可能,走廊漫长,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

那时他便意识到,真实的世界,固然只有一个,然而人眼中的版本,却可以变出多种。于他,戴镜或裸眼,就断然二分。加足度数,则有纤毫毕现以至头晕目眩的风险。甚至框架与隐形,也有微妙区别。

医生和母亲都说,看到1.0才是正常。然而1.0,不过是医学尺度。往上数五代,不知视力矫正为何物,看不清也就看不清了。更不用说盲人,无边黑暗里,听见镇流器嗡嗡,便知道是有光。然而光究竟是什么,到底没见过,谁也说不出。无聊时在书里读到,说扬子江污浊,白鳍豚视力退化,要凭声波辨别远近;狗是红绿色盲,猫则不辨三十厘米以内之物,眼球如精密仪器,让你看见怎样的世界,你便以为自己处在怎样的世界。

那种因摘下眼镜骤然跌入陌生世界的感觉,是常人一辈子不会有的。物体边缘怎样柔和钝化,又因散光重叠,阳光如何为其轮廓勾边,有时是红,有时是黄,有时是蓝,一眨眼,却消失不见。还有那视线中浮动的微生物般的尘埃暗影,都是不可为人道的,千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连黑尾与往常不同。平日的他,如同超市里满一百赠五十的噱头,那五十还要拆成两张,够着两百的门槛才能用,以为是好心,其实是诈骗。如今眼镜一摘,朦胧中再看那微笑,竟透出几分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甚至无赖。

黑尾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不过这脸却是头一回讨到月岛喜欢。酒店房间不隔音,楼下传来乐声,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着,半盏壁灯摇晃,床架也跟着摇晃。黑尾半抱着他,哗的拉开窗帷,玻璃上的雾气凝作水珠,不断线地滚落。黑尾还没说话,月岛便冷声道:这里十八楼。下面行人看不见我们的,别想了。

黑尾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月岛脸颊紧贴窗槛,腰腹酸软,脚底发凉,本能催他快逃,然而身体却被扣在黑尾手上。那掌心好似一团火,烧进冷雨里,化作热水涌过全身,浸得月岛昏昏沉沉。他微微侧过头去看黑尾,像一台艰难对焦的相机,咫尺之间,终于清晰。

可惜了。月岛难免有些遗憾,一个近视眼,和一个正常人,眼睛的焦距本来不同。黑尾永远都没法在这个位置看清自己的脸了。

那日事毕,月岛枕在床头休息,听黑尾靠过来,轻声道,多田君果然变“热情”了呢。在这种场合他偶尔会叫这个名字,用来表达身心舒畅的欢愉。月岛恹恹的,不笑,也不答,只问前辈可以把眼镜还给我吗,我要去清理一下。

他的语调平平听不出起伏。然而咬牙切齿之意,到底从话里流出。黑尾愈发神清气爽:亲我一下就还给你。

月岛无言,起身走进卫生间。潮湿的足尖在瓷砖上留下一串脚印。隔着一扇门,听见黑尾喊:慢点走,别摔了,明天还要值班,摔了不算工伤哈。

明天正好二月十四,情人节。每逢这时,警情总比平时多些,而且更难处理。不是情侣相看两厌大打出手伤及无辜,就是偷摸惯犯利用机会实行盗窃,商场大型活动导致的烟花爆炸或踩踏事故也比平时多些。两人忙到后半夜,才有机会喘口气。黑尾抱怨,怎么偏偏轮到我们。月岛说,也许是因为别人都有约。

木兔这小子,香槟美人在怀,黑尾拿出手机,我要给他打个电话。

他还真打了。电话那端木兔在睡觉,迷迷糊糊接起,问有什么事。黑尾愣一瞬,张口道:“我祝你情人节快乐啊。”

月岛听见木兔摔了电话便喊:你有毛病啊!

连他也没忍住笑出声。东京的夜是有几分鬼气的。驾车巡游街巷,隐隐也会生出错觉,仿佛要有一场灾变来给城市按下暂停键,然后草木疯长、野猫横行,藤曼绕上红绿灯,天空树变成天空树。然而木兔这一嗓子,却让空寂的高架桥显出几分可亲。黑尾把车往麦当劳门口一停,说走,心情好,请你吃夜宵。

早上九点,他们开车回警视厅,和木兔赤苇换班。黑尾一问三不知,假装电话不是自己打的,试图以“你一定是太想我了所以开始做梦”逃过木兔的追杀。月岛虽未参与电话骚扰,但也算从犯。黑尾把他躲进二机搜,申请政治避难,然而大地不在,办公室里只有日向和影山。

月岛眉头一皱,进退维谷之际,却不慎碰倒了扔在办公室上的档案袋。哗啦啦一阵响,几百张学生信息表翻下来,把他埋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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