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明光17(1 / 2)
傍晚五点,他们赶到村公所临时驻地,踏进门时,和几个下班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赤苇凝着一张脸,去按电梯键。看表情,完全猜不出是他一路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宛如藤原拓海,差点在遥远的宫城连吃两计罚单。
负责人已等待多时,手里拿着中岛姐妹的全部资料。说是“全部”,其实也就几张。海啸来得突然,档案文件来不及转移。唯独先前就保存在市里的那些,散发着寡淡的霉味,还能提供参考。
妹妹玲子所言不虚。地震来时,姐妹失散,各自料理后事或协助救援,重聚后,方才离开宫城,前往东京。这对双胞胎在本地颇出名。姐姐温柔,妹妹活泼,逢年过节盛装打扮,参加游神赛会活动,向来讨人喜欢。负责人给他们看了一段摄于90年代的影像。咚咚咚的进行曲过后,镜头晃动,对准了春光里的小学校,一支花鼓队伍跑过去,末尾三人你扯我我拉你,终于掉了队,被镜头抓住。
“停停,”木兔把这个片段倒放一遍,“不觉得她们很眼熟?”
“爱子、玲子……”赤苇眯着眼,“中间这个,是明惠吧?”
“明惠啊!”负责人的反应比他们更快,“明惠跟姐姐关系很好的,她们那时候天天一起玩,全村人都知道!”
四人一怔。可见月岛推断初步成立。明惠和爱子不仅是同乡,且远比同乡亲密。而在初次摸排时,爱子竟对这层渊源绝口不提。
负责人说,录影带是学校拍的,用做毕业典礼留念。拍摄人员走心,还给每人录了寄语。姐妹俩那段没剪出来,但原片都在,要不是你们今天来,我都不知道有这段。等着,调出来给你们看看。
光盘高速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屏幕中央的小姑娘,睫毛纤长,面对镜头,表情温柔中带点躲闪,能看出是姐姐。画外音问,有什么想对妹妹说的吗?姐姐目光晃动,如一汪水,盈盈的,终于凝住。“我希望可以永远和妹妹在一起,”她笑着说,“就算以后要结婚,也是门对门,住隔壁。”
尔后镜头一切,跳入一张近乎相同的脸,只是嘴角添了蛋糕沫,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画外音叫住她,问,你有什么想对姐姐说的吗?
妹妹歪着头,不搭腔:你得先告诉我姐姐对我说了什么。
“不行。按规定,我们是要保密的。”
“告诉我嘛。告诉我了,我又不会和姐姐说。”
于是画外音拖长拍子,撒了个谎:“你姐姐的愿望是,希望你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样就可以永远做姐妹了。”
“如果要永远做姐妹的话,”小女孩抬起袖子,左看看,右看看,选了比较干净的一只,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我希望做姐姐。”
“为什么想做姐姐?”
“不为什么。”她注视着镜头,在沸反盈天的喧腾中,露出十分认真的笑容,“我们是双胞胎,一起出生的,为什么我不能做姐姐?”
视频暂停的瞬间,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尔后,木兔走到门口,给上午拜访过的妹妹玲子去了电话。他元气饱满的声音加路见不平的态度,最易得人信任,剩下三个屏息凝神,听他东拉西扯,终于把话题拽到这场毕业典礼上。“说起来,你记不记得,你们小学毕业时候,爱子跟你说了什么?”
妹妹笑道:“这和案子有关吗?”
“那不是没证据,也没信息吗。”木兔抓抓后脑勺,“就随便问问。”
妹妹停住,轻巧的一顿,被无线电波拉得很长,终于,下一句跟上。“姐姐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样就可以永远做姐妹了。”她声音轻快,“可能是这个吧。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
木兔是去诓人的,但有一句没错,他们掌握的证据太少,是个窟窿都能戳成突破口。姐妹俩那段属于废稿,按理说,两人都没看过。姐姐的愿望有两个版本,自己的,和拍摄者编造的。如果玲子给出的答案是第一个,那么她便由姐姐假扮,如果答案是第二个,那么她的确是妹妹,真正的姐姐仍下落不明。
黑尾翻出手机来,关西的同事回复说,一定全力配合,但不确定能否找到。他调高屏幕亮度,把信息展现给大家。“先别指望那边能帮上忙,”碰壁已成习惯,“我看还是要围绕姐姐,再多搜集一点资料,咱们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包括姐妹俩和明惠的关系,最好都能理出一二三来。”
“可是……”月岛突然开口了。他的话本就不多,办这个案子,更是能省则省。仿佛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水分蒸发殆尽,不知将发生什么。
“那个问题只能证明我们见到的妹妹不是姐姐,却无法证明我们没有见到的姐姐不是妹妹。”月岛轻声道,“我们对姐姐的所有了解,都来自震后。然而地震是个分水岭,足够抹去所有生活痕迹。从视频上看,姐妹俩的走路姿势不同,妹妹分明是活泼的性格,走路却很慢,可能是对着镜头,要矫正自己平时的外八字习惯。外八的人,鞋底通常内侧磨损。我们在姐姐家调查的时候……”
他突然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布满血丝,仿佛烤着烤着,月亮化了,渗出血来。黑尾站他对面,不慎被那目光网住,一时间,竟很自然地接过话道:“她的每双鞋内侧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个消失的姐姐,原本就是妹妹?”
说完了,才记得回头,然后就看到有人站在那儿,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萤?”
月岛明光,三十四岁,宫城县仙台市人,现任石卷市某分局队长。位置虽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比起他们这群东京人,不知管用多少。木兔与赤苇反应过来,都客客气气地称前辈。唯独黑尾笑眯眯,右手前伸,用力握住,叫了一声“哥”。
他一抬头,见剩下三人皆是满脑门官司。月岛的不快更是写在脸上,左边印着“谁”,右边印着“是”,从眉心到鼻尖则印着“你哥”。
“知道你不想叫哥,”黑尾逮着机会凑到他耳边,“我替你叫了。”
明光本人倒很好说话。前伸的手一顿,大力回握,顺势拍拍他的肩:“是萤的队友吧?早听他说起过,平时还多谢各位照顾——”
“我没说起过。”月岛走在最前面,脚步又快又急,仿佛生怕被谁踩住鞋帮,“他也没照顾我。”
“留神台阶,”黑尾在队尾喊他,“别摔了,摔了还得送你去医院。机搜穷,付不起这笔钱。”
明光听他们初到宫城,不由分说,决意请客。东北人的热情,月岛那里亏欠的,这下全都还了。各式牛舌料理一盘盘呈上,薄切、厚切、盐烤、生食,眼花缭乱间,是明光的笑脸,大家放开吃,老板是我熟人,有折扣,不破费的。
为办这案子,他们已吃了几天快餐。美食当前,再多推辞,便是矫情了。大家都知道,这餐其实该算月岛的。没他的面子,还得接着吃盒饭。然而大快朵颐的人中间,唯月岛不动筷子。喝了口味增汤,咽下半勺米饭,便不动了。
木兔当他坐得远,好心给他夹了块牛舌。然而滋滋香气散尽,月岛仍兴致缺缺。牛舌表面慢慢地渗出油光来,看着有些起腻。
黑尾提醒他:“再不吃就没了。最后两块,谁要?”
“谢谢。”月岛咬着吸管,好像把那瓶草莓牛奶当成了本体,“不饿。”
黑尾无可奈何,只好向明光求助。到底做哥哥的,对付这种场面,可说驾轻就熟。“萤说不饿,是想留给我吧。”他把碗往前推了推,“我够不着,你帮帮忙?”
帮什么忙。月岛飞快削他一眼,夹进碗里,自己就着白饭吃了。
他们没有急着回东京,而是住进了石卷本地的酒店。照月岛推断,他们全被耍了。前期所有调查只能证明姐姐不是妹妹,却无法保证妹妹不是姐姐。这姐姐妹妹之间的称呼变化太过复杂,明光坐在一边,听得满头雾水,尽管很不好意思,还是想请他们给个解释。
“按照规定,办案细节是不能和无关人员透露的。”月岛一顿,目光从在座诸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到明光指尖。
明光说:“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更多姐妹俩的信息。协同调查嘛。”
黑尾发现这哥哥看着温文,切开来到真有几分无赖模样。相比之下,月岛那一身的刺,都像仙人掌,徒有其表,虚张声势,内里其实是柔软的。果然,月岛定定地望着他,眼神交锋一会儿,终于被说服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连环案件,所以重在寻找受害人明惠和此前死者的共同点,这个过程浪费了大量时间,给了嫌疑人销声匿迹的机会。”
“后来,我们意识到这是模仿犯罪,重点不在十全十美,而在转移注意。所以我们开始调查邻居爱子,并且认为她躲到了关西。与此同时,又不免注意到妹妹玲子,双胞胎的身份惹人联想,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她犯下命案后,为了躲避追捕,改变身份。于是我们到宫城做了调查,并成功排除了这种可能。”
“按照常规思维,下一步,就是去关西找人,或者重新调查爱子的人际网络,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就是再次落入设置好的陷阱。”
“因为爱子根本不存在。她在大地震里就死了。以爱子身份活动的,始终都是妹妹玲子。”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注视着眉头紧锁的明光,“你有什么信息提供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