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故知21(1 / 2)
于是,他突然想起与山口的最后一面:小学校浅浅的操场空无一人,教室窗玻璃后坐着往这边张望的学生。午课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沉淀,一半扩散。阳光静止无波,山口靠着门卫室的立柱,说你先回去,回奶奶家等我。
月岛皱眉,说你真有耐心。
什么话,山口笑他,你自己不讨小孩子喜欢,别来这里埋汰我。
还好我不讨小孩子喜欢,月岛耸肩,我可不想当保姆。
2011年的春假,他们高中毕业。经人介绍,回乡下奶奶家,给当地小学的排球队做专项训练。山口是高中校队主力,一手跳飘球能让对手自乱阵脚,加之性格和善,自然收获拥趸无数。相比之下,月岛白长了一副高个子,网前一站,净知道朝人冷笑,走的是精神攻击,技术则马马虎虎,过关就好。他当了两天拦网工具,便自觉无趣,借口劳神费心,申请回家休息。山口劝了两句劝不动,只好抬手放他走。
他们队里不是有个高个子吗?小小年纪一米七五,月岛问,你就重点培养他,没人敢往那儿打。
他技术不行,真碰上刁钻的攻手,照样要输。山口摇头,还得磨呢。否则就和你一样。
我怎么了?月岛不服气。
没怎么——山口搭着他的肩膀,原地转180度,把他送到公交站,他们后天就比赛,今天多练会儿,你跟奶奶说,不用等我。
从公交站到校门口,有一条长长的斜坡,沿途种满了早樱。月岛看着他的好朋友,年轻又可靠的排球队队长,顺着斜坡一路往下,黑底白字的一号球衣,也消失在花影深处了。公交缓缓驶来,车门洞开,他回过头,忽然意识到那学校如此安静,仿佛隔绝于时空,亿万年前,所有的稻田都是海,然后海水退去,树脂滴落,将昆虫包裹为琥珀。
那是旧世界的最后一小时。
月岛睁开双目,脑袋撞在墙上,耳边洪钟大吕般一响,眼前画面终于消散。散是散了,却留下火烫的印记,燎过视网膜,烧得后脑深处阵阵地痛。他把脸埋向肩窝,太阳穴贴着墙壁降温,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做过眼底手术。也许,昨天,也许前天,也许……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记忆终止于地下车库送别黑尾的时刻,往后,便是混乱的梦境。身体像泡在乳酸里,累得动不了,万幸胳膊和腿都是完好的,看来并未遭遇都市传说中的器官贩卖团伙。月岛摸摸自己的脸,在下巴上触到一层胡茬。非常短,他心想,我在这里最多呆了两天。
手和脚都能自由活动。他挣扎着起身,两次摔倒,最后,终于站稳。这屋子很潮湿,地板打滑,墙壁渗水。甜腻的气息涌上来,如同一大块凝胶,将人缓缓裹住。月岛扶着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环顾四周,渐渐适应了暗室的光线。
几乎没有光线。因为没有窗,没有电灯开关,门关得极严实,只在底端泄出一线光源。好像裁纸刀,一点点,割开了黑暗。
仅仅是这一线光源也够了。他扶着桌子走了一圈,两把椅子,此外什么都没有。墙是白墙,空无一物,至少肉眼看不出针孔摄像头。
他的心微微一定。不管怎么说,被关进老旧的单人牢房,总比一睁眼就看见满目高科技电子设备好得多。至少,前者还有斡旋的余地。然而他还不知道该和谁斡旋。按照原计划,他本该和黑尾在新宿碰头,便衣探访致幻剂供货商的下落。机搜手头大案不多,倘若真惹上了什么人,也只能与此有关。
但是把他绑来有什么用?按照大将提供的消息,美智子一案过后,这条供应链只消停了一阵,旋即变本加厉活动起来。无他,三月是升学季,有市场有利润,就有交易。他们见过的那几个女孩,也在分班考试中取得佳绩,因为学习忙,很久都没来开香槟。
黑尾说,这是好事啊,小小年纪来什么男公关俱乐部,我要是风化纠察队的,第一个就把你家端了。
可别啊!大将做出夸张的表情,把我这儿端了,你去哪里养老?
月岛自认虾兵蟹将,机搜庞大系统一颗小小螺丝,未加润滑,爱掉链子。绑架他,非但没有好处,还要多一笔吃饭花销。就算拿他当人质,警视厅也未必重视,可说是有去无回的买卖。黑尾都比他有用,虚长几岁,至少知道不少内部八卦,整理整理够文春出本书。也不知对方是否绑错了人。
正琢磨着,远远的,突然传来脚步声。尔后啪的一下,走道里亮起来。门底光线大炽,仿佛握着刀柄的人用了力,一下刺透了几张纸。月岛眯眼,当即沿墙坐下,假装刚醒,人事不知。紧接着,门打开了。逆着光,勾出一道极瘦的剪影,中等身材,形销骨立,重重咳嗽一声,然后从外面开了灯。
月岛把脸埋进肩窝,太阳穴擦过冰凉的墙壁。眼睛微微眯缝着,颤抖许久,终于睁开了。他自觉把这一套演得出神入化,能直接去剧组上工,然而来人并不看他,回身带了门,走到桌前,拉开椅子,靠下了。
“看来你已经检查过周围了?”他屈起手指敲敲桌子,“不用我介绍了?”
月岛不明就里,犹豫着抬头,看见巨大的口罩上方,一双略有些熟悉的眼睛。可惜他的头脑尚在混沌之中,半天都没想起来。
“好久不见,月岛君,哦不,现在是月岛警官。听说你最近在找我。”来人打量着他的表情,终于笑了,说着缓缓摘下口罩,“第一个问题,还记得我是谁吗?”
“抱歉啊,”那人笑盈盈地望着他,“我这副尊容,让你见笑了。”
他从影地里坐出来些,又出来些,停了停,仿佛很吃力地稳稳身子,贴着光的边缘移动,再出来,就到了灯下。自觉不自觉,月岛咬住腮帮,提防出声。那张脸几乎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下巴,只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尖刻的。
“博世?”月岛咽了口唾沫,声带都锁紧了,“博世……信良?”
“记性很好嘛,”口罩啪一声落在桌上,软绵绵塌下去,“还是说,我变化也不大?”
博世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往椅背一倒,投来悠然自得的目光。这目光月岛太熟悉了。他们同班九年,从国小入学,到国中毕业,博世永远看他不爽,却永远和他分进一张名单。成绩相当的优等生之间,本就少不了较劲,何况博世飞扬跋扈,生性好斗,昔日抓着明光巡查身份不放,嘲笑月岛虚荣撒谎的人是他,后来为了一个生物竞赛名额,拽着月岛去办公室争论高下的人也是他。升入高中,他在短短的春假里拔节生长,一身小孩心性笋衣般退去,只剩下冷嘲风度,如薄薄的雾,笼住全身。有时在走廊碰到,两人也会点头,月岛不笑,博世却笑,一边笑,一边说:山口,你好。
山口站在旁边,一头雾水,等人走了,才抓着后脑勺问:你俩怎么回事?
月岛很想说他大脑发育不全,却到底维持住体面,说:我哪知道。
维持着那副冷嘲风度,博世开口了:“月岛君在哪里高就?”
月岛叹口气:“我以为你在请我过来之前,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刻意用了“请”,以彰显事情的荒诞,字音咬得又脆又响,博世却欣然受之:“调查是调查,上不了台面的,聊天是聊天,老同学嘛,总该叙叙旧。你在警视厅干得怎么样?听说破了不少案子,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