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一代人25（1 / 2）

挂断给黑尾的最后一通电话，月岛舒了口气，不着痕迹。一切如泡腾片在水中消散，分明是真相的聚合，于他却有灰飞烟灭之感。狭小的车厢内寂寂的，依然是博世，不懂察言观色，硬凑上前：“为什么这么说？”

月岛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慢慢道：“利用枪击预告，把特搜部卷进来，顺便转移注意力，不觉得更刺激吗？”

博世猛打方向盘：“我指的是最后一句话。”

他没开转向灯，绕过前方等待车辆，抄非机动车道的近路，直接转弯。轮胎碾过人行透水砖，声音尖锐，如铁质板擦划过黑板。月岛才从剧烈的药物反应中脱离，鼓膜酸胀，眉头紧锁，揉一揉太阳穴，抱怨道：“你不怕吊销驾照？”

博世脚踩油门加速：“□□。”

月岛直摇头：也不知倒霉的是谁。把机搜巡逻车的牌照告诉我，博世打了个响舌，下回就知道谁倒霉了。不过像你们这种内部人士，闯红灯是不是可以免交罚款？

月岛说，没这回事。交警部门讲究刀刃向内，黑尾一个月能给他们创收不少呢。自己人也坑，为达KPI不择手段，博世笑了，这就是科层制社会的悲哀啊！

伪装成警视厅内部车辆的丰田皇冠穿过墨田区静谧的街巷，横跨隅田川，沿首都高速中央环状线，由东北往西南，驶过政府机关林立的千代田区，抵达位于涩谷的百货大楼。月岛闭上双眼，有意养精蓄锐，平复心神，却听见把车开出F1方程式风范的博世突然开口。

“你知道吗？东京自江户时代起就是消费城市。德川家康要求大名定期前往江户参勤交代，居留数年，携妻契子，充当人质；大量宅邸落成，武士随之涌入，他们不事生产，促进了旅店和餐饮店的兴起，改变了江户的产业结构。18世纪，江户人口突破百万，海量财富由地方汇聚而来，形成了最初的繁荣。”他顿了顿，“一座精疲力竭的城市。”

雨后初霁，隔窗远眺，隅田川波光如练。二十六桥相望，钢架结构于朝晖下闪烁，如点缀其间的珍珠。车载广播歇一阵，晨间新闻后，是路况放送，博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男女主持人的你来我往中，显得戏谑而分明。“永代桥，1926年开通，是当时最受重视的震灾复兴桥。据说参考了德国建筑，系杆笔直，圆拱雄伟，体现出某种阳刚色彩，昭和男儿嘛。”

“大地震后，政府本有迁都考虑。后藤新平主持复兴工作，采用欧美城市规划理念，大规模发行公债、征用土地，整个皇居以东，尤其北边的浅草两国地区，就是这次重建的产物。”

车行向西，两侧高楼拔地，下望行客渐稠，西洋的拱顶廊柱，和风的飞檐翘脚，间杂细密的纹理浮雕，使人透不过气。博世却更兴奋：“现在经过的是日本桥，与德川幕府同时建立，没记错的话，1603年，据说是日本全国公路网的起点。”

“二百二十多年后，1927年，连接浅草站和上野站的银座地铁线投入使用，开启了东京地下城市的发展历程。”他笑道，“如果没有这座庞大的地下城，我们的计划，就无从谈起。”

“银座聚集地，经震后重建，新增剧院、咖啡馆、百货大楼等新式建筑。下面就是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整个东京乃至亚洲房价最高的地方。”

“霞关，江户时代的大名宅邸，明治后被政府用作军事和行政机构，近现代日本政治外交中枢。前面的九段会馆，是二二六事件的戒严司令部，看到那个文艺复兴风格的大楼加和式屋顶了吗？典型的‘帝冠式’军国主义建筑。南侧的东京电力公司总部和经产省，是负责福岛核泄露的机构，如果你看过当时的新闻发布会，大概会对他们事不关己、只求自保的说话方式留下深刻印象。”

“马上到皇居附近了。”博世突然转向变道，“樱田门，总公司。这么说没问题吧？”

“没问题。”月岛终于开口，“上班而已。”

“不仅要上班，”博世挤眉弄眼，“还要被上司骚扰。”

“刚才就想说了，你今天话很多。”他叹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了个城市规划专业。”

“难得坐一趟我的车，听我讲两句都不愿意？”

“你讲，”他两手一摊，“我是怕你累着。”

他永远那副表情，看不出兴趣，也看不出厌烦，目光游移一阵，被高楼外墙玻璃的反光闪到，无法对焦。是用药过量后注意力不能集中的后遗症状。

博世收回视线，因先前那通电话而略有疑虑的心神，复又定下几分：“我刚到东京时，在文京区上学，去涩谷区打工，因为没有钱，只能住在下町老街。错过末班车，一路走回公寓，夜深了，马路显得非常宽，楼又特别高，坂道很长很长，怎么也爬不上去。”

他说，那会儿真觉得东京是马赛克拼贴的城市。传统的现代的，西洋的和式的，各式风格杂陈，表参道全是逛奢侈品店的贵妇，穿过竹下通，三百米就到了年轻人横行的原宿。时间长了，才明白，规划的道路难以改变，造好的房子也不能推倒，殖民、灾变、轰炸、繁荣、萧条，历历在目，建筑是城市的年轮。

“1945年，东京大轰炸，皇居东侧几乎成为废墟。60年代经济发展，城市扩张，在皇居西侧，由北到南，划出池袋、新宿、涩谷三大副都心。”

驶出千代田区，周遭风光又变。涩谷地铁站周边高楼挂满各式广告牌，从新进音游企划到韩国偶像团体快闪宣传，眼花缭乱。透过大型玻璃幕墙，只见自动扶梯和电梯首尾相衔，如遍及庞大车站的神经末梢，将肤色各异的游客送入角角落落。

“大家的记性往往很坏，或者只是不愿记。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涩谷的二二六事变慰灵碑，现在居然变成高中生求姻缘的圣地，真是讽刺。”

“但那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东京的命运永远不会改变。这是一座吸血为生、自救无门的城市。”

车载屏幕中央的绿色小点跳两下，显示目的地到达。丰田皇冠悄无声息滑入地下停车场，在两辆冷链配送车之间停稳。博世降下车窗，跟等在侧方的运输人员打了个手势，却不急着解安全带，反而慢条斯理地，要把最后一句导览讲完。

“百货大楼诞生于60年代，在80年代成为潮流文化地标。秋元康那首歌写得好啊，‘我一直在抬头看着那座时尚大厦，再见，涩谷’。90年代金融危机，母公司在房地产投资中亏损严重也陷入萧条。直到2012年被其他集团收购，调整定位，重新开业，成为面向全球游客的商业空间。”

“刚才路过的宫下公园是日本最早的空中公园，也是最近的热门旅游地。三层综合体，顶端是绿化，别看现在光鲜亮丽，又是酒店又是商业街，还带攀岩场和滑板场，在我刚来东京的时候，底层停车场是附近治安最差的地方。大量流浪汉露宿，其中很多是我的同乡。”

“当然，治安差，那是你们的说法。对我们来说，只是没处可去，图个方便而已。后来商业综合体开发，要做所谓东京新地标，政府来赶人，没办法，只好挪窝。我的几个朋友，就经由劳务派遣公司安排，来了干后勤。”

“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走正门的。得亏不能走正门，才能绕开安保混进去。你以为是先有垃圾场，再有城市，其实是先有城市，再有垃圾场。东京不是受灾之处，东京就是灾难之源。无论地震、战争、轰炸、核爆，从正门赶走的东西，会从后门回来。月岛警官——现在还能这么叫你——你说，那两位议员大人，想得到这些吗？”

本届选举情态焦灼，一来民众投票率逐年走低，二来各色团体兴起，分走本就吃紧的票仓。作为执政党中流砥柱、首相麾下红人，防卫大臣将出面为东京都选区候选人背书。这次街头演讲的地点，就选在二层中庭。

为避开可能的停车检查，□□已提前一日由冷链配送车运至地库。运输人员候在旁边，稍大的那个，递给博世，小的那个，交给月岛。博世低头查验，嘴上仍不闲着：“是为了争取年轻人的好感吧。”

月岛左右顾盼，再三确认摄像头死角，才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虽说是街头演讲，但最近针对政要的威胁时有发生，选举团队警戒心有所提高，特地选定室内场所，还调了机搜过来巡防。你注意点，进去了不要多话。”

“难得月岛警官乐意带路，”博世冲他敬了个礼，歪歪扭扭的，“我当然要入乡随俗啦——”

月岛悄无声息扣紧车门，擦尽掌心汗水。此事从计划到落实只花了两天。那时黑尾在电话里说，领导查岗，咱俩执勤，和我过不去别和奖金过不去。他留了个心眼，问，领导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