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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稚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问:“所以雾城只是借口,是吗?”
陆沉舟不语。
沈云稚声音带着水汽,心如死灰一般问:“可我呢?你就打算让我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皇城待着,是吗?”
陆沉舟喉咙酸涩,依然一言不发。
沈云稚声音近乎哽咽,问:“是哄我的,是吗?”
你说什么时候没有雾城这种地方了,就回京了,都只是为了哄我,是不是?
陆沉舟说:“你该听御史台的,早日立后,绵延子嗣。”
沈云稚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一个帝王的爱太过沉重,陆沉舟这般心智坚硬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天下不止一个雾城,却只有一个陆沉舟。
沈云稚除了放手,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沈云稚无法责怪他,他为的是自己的江山。
在天下大同这四个字面前,他们只能做圣人。
陆沉舟没有在京城多做停留,几日后就回了雾城。
还是那辆牛车,还是那头大青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每一声蹄响都是陆沉舟的哀思。
陆沉舟回到雾城,经常夜不能寐。雾城终日雾气弥漫,什么时候看,都像被困在梦境里。
沈云稚一人在冰冷的皇宫,只觉得更漏的声音更吵人了。
每每夜深人静,他独自在寝殿听更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个昏君,他是个佞臣,就好了。
可是先帝曾说,陆沉舟是苦臣。
一个苦字,道尽了陆沉舟的风骨,和他注定要受的磋磨。
沈云稚坐于高堂之上,而陆沉舟则游走山川之间,深入贫困之地。所见所闻皆在胸间,所思所想落于纸上。
又是一年过去,太后随先帝去了,沈云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后薨逝的丧钟传遍全国,陆沉舟看着皇宫方向,想着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情形。
张了张嘴,才想到这么远,他如何能听得到?
锥心刺骨之痛。
这年七夕,沈云稚在皇宫独自观星,想起父王母后,又想起在雾城的陆沉舟,他身边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很想念陆沉舟,很想……很想……
当年在雾城的那个七夕,陆沉舟一文钱给他买了三个愿望。
他的三个愿望,一愿天下清平,二愿父母常健,三愿陆沉舟……
可以与他岁岁长相见。
他躺在空寂华丽的寝殿,突然遮眼苦笑,笑出了眼泪。
一文钱,自己当时怎么敢这么贪心?许这么多这么大的愿望。
陆沉舟教了他许多许多,却唯独没有教他,如何面对求而不得。
这也许是所有帝王都没上过的一堂课,毕竟没人会觉得一个帝王还有所求不可得。
二星遥在天,河汉东西隔。
你我在人间,南北各自默。
京城和雾城,中间隔着一道道的河,和一重重的山。
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会望着同一轮月亮默默垂泪。
第27章 云可飘过山
终于在沈云稚称帝的第八年,沈云稚时年二十六岁。御史台重磅出击,请他立后,大有死谏之势。
沈云稚不应亦不答。
内阁亦纷纷上奏,竟然将先帝都搬了出来,说沈云稚不孝。
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连天子都撑不住,沈云稚在高堂上气得发抖,最后狼狈退朝。
退朝之后,沈云稚便称病不出,这是他登基后八年来第一次生病。
言官亦有所顾虑,不敢逼迫过急,心里却都纷纷起了疑云。
沈云稚怀揣着那枚雕刻着芍药花的镜子,回了雾城。除了不立后,这是他登基八年之后,第一次的任性之举。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披星戴月赶了很多天的路,独自回到了雾城。
皇城和雾城中间隔了一道道山,和一条条河。
沈云稚想,陆沉舟没撒谎,从皇城到雾城,骑马要十天。而因为他特别特别思念陆沉舟,所以八天就到了。
他在月亮下赶路,一路换马而行,腿被磨破了也不吭声,一行就是几千里。
蚀骨的相思在催着他,他一刻也忍不了了。
当年的街道依旧热闹,却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老弱病残,时而可见年轻新鲜面孔。
沈云稚累了很多天,有些浑浑噩噩地。他揣着铜镜在街市上走,听着耳边人声鼎沸的杂乱声音。
“荷叶包饭,三文钱一碗呐…”
“你这个衣裳我看看,嗯…还有得缝。”
“这个镜子,在我这补你放心,修得保准你看不出来。”
“合”、“缝”、“补”…
沈云稚神志不清地想,这就是“耳卜”。
那这个结果是不是说明,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沈云稚几乎是带着泪,脚步越来越快,他跑回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县衙。
他此刻只想着诗经里的“尔卜”。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说的是:你去算卦问神仙,没有凶兆真吉利。你快去牵车,来拉我的嫁妆。
沈云稚一边哭,一边跑,心说: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他泣不成声,朝着县衙狂奔,泪水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
我来嫁给你…
终于,他推开县衙的大门,陆沉舟坐在桌后执笔书写,听见声响抬头看他。
一眼万年,两人隔着这么长久的岁月相望,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
“怎么哭了?”陆沉舟上前拿出手帕给他擦眼泪。
沈云稚攥住他的手,哭得言行无状,说:“我太想你了…我只能来找你…”
哑婆做了一桌好饭菜,阿黄把酒食都端到屋顶给他们。
沈云稚仍在哭,哭得停不下来,说:“我真的撑不住了,我…你随我回京。好不好?”
陆沉舟心中酸涩。
他在想,一座江山的重量到底有多重,足以把一个人压得面目全非。
陆沉舟不说话。
沈云稚喝了酒,语无伦次地表白:“陆沉舟,我太喜欢你了。我已经病入膏肓,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的表情也确实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像一个快渴死的人求一口水。
像一个中剧毒的人求解药。
像这一刻得不到,下一刻就会死!
沈云稚很快就醉了,他酒量一直都不好。
“陆沉舟…”
“……”
“陆沉舟…”
沈云稚总喜欢这样,没有意义得叫他的名字。仿佛那三个字是什么珍宝,噙在嘴里就想念,少喊一个字就是亏了。
“陆沉舟…”
陆沉舟终于回头看他,眼眶通红到像是要滴血。
月光下,沈云稚神色平静下来,问:“陆沉舟,我是皇帝了,皇帝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沈云稚突然欺身靠近,目光灼灼得看着他,不知羞耻,不留后路,颤声问他:“那我能不能要一个陆沉舟?”
他的眼泪和话音同时落下。
分明是知道这有多无望。
他已经站在最高处,皇权富贵加身,可那是抓不住的浮云。
江山千里,他只想要一个陆沉舟。
沈云稚把头枕到他的膝盖上,眼泪源源不断,语气带着明知不行还是要讨的无望和酸楚,说:“给我一个陆沉舟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当皇帝。”
陆沉舟闻言,眼泪也差一点就掉下来了。他想起以前,沈云稚也是这样,说:“给我买一个糖牛,我回去一定好好背书。”
可陆沉舟一直都知道,就算不给他那个糖牛,他也会把书好好背完。
就像现在,就算不给他一个陆沉舟,沈云稚还是会好好当皇帝。
就因为一直都知道,所以才对他这么残忍,不理会他的孤苦和渴求。
看他拿着不是筹码的筹码乞讨,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了位。
陆沉舟在心里自问,你这不是在欺负他吗?
沈云稚一个人把酒喝尽了,他喝酒的样子和他告白的样子一样,不管不顾的模样。
陆沉舟把他背下来,从头到尾都不敢说一句话。好像怕一开口,有些东西就会崩塌。
他藏得本来就那么艰难。
月影下,虫鸣唧唧。
沈云稚的声音带着雾气:“陆沉舟,你曾经说,一文钱,在岭南海边可以买两只小蟹。在云贵河边可以买一捧河虾。在杭州可以买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