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九万里(2 / 2)

范寻迟似乎不肯接受现实,五官别扭地拧成了一团,过了许久才低声嘟囔开:“永安多好啊,我讨厌那些个京官。”

范大小姐的团扇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头上,“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大理寺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用扇缘扳正他的脸,郑重的神色直达眸底,范寻迟快速眨了几下眼,身子也站直了些。

“阿迟,定北侯用人严苛是出了名的,林机大人离职后,大理寺至少换了六位少卿,最短的任期不足五日,不可能是吏部的手笔。若我猜得不错,恐怕这些人背后都另有其人。”

“就像你我父亲那样吧,”范寻迟冷笑,“如今圣上和定北侯都不在长安,我才有了任大理少卿的机会,待圣驾回朝,这位子怕也就不保了。”

范薇垂眸作思忖状,忽地摇起头来。

“不行,阿迟,这本是个应当敬而远之的位子,不碰它便无事,一旦就任后再遭罢免,岂非坐实了趋炎附势之名、使日后仕宦之路徒增窒碍?

“阿迟,听我一言——我看那位冯大人不但深得圣宠,亦是持正不阿之士;你身怀经世大才,在大理寺一日,便秉公执法一日,他若有心,自当认可你的贤能,许你留下。

“事已至此,不求平步青云,只求问心无愧,你明白了吗。”

换言之,若是保不住这大理少卿的位子,他后半生的仕途也就付之一炬了。

范寻迟后撤两步,向范薇深深一拜。

“请长姐放心,寻迟谨记教诲。”

黄云吞颓日,乱雪卷残峰。

竦首望天市,犹忆将军容。

天瑞四年,除夕。

大雪已下了三天三夜,靖关漆黑的城墙隐没在层层飞白间,如同沉默,如同严阵以待。这座城关的元帅带刀独立于城上,背挺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银白的冰雕。

他和他的城一样,沉默,严阵以待。

“将军,定北军全军已准备完毕,只待敌军入围。”

北风吹得愈发紧,一团暖融融的红光随话音一同从身后飘来,冯允冰倏地转过身去,只见身披甲胄的赵子穆单膝而跪,手上横执着一柄红灯笼,其色艳丽无比,久违的喜庆。

“辛苦赵副将。”冯允冰说,眼神不受控制地被那只灯笼所吸引。

这是他继任定北将军以来,靖关所过的第一个除夕。

“将士们都在关内待命,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赵子穆起身走近他,将灯笼柄放进他同样冰冷的手中,“允冰,今夜便是辞旧迎新之时。”

冯允冰握紧那根不算光滑的木棍,它很细,细得他一手就能折断,却能拴住那样美丽的东西,将那些东西轻而易举地给予他人。早些时候的他不喜欢除夕的红灯笼,甚至是害怕它们,如今倒也能稍稍体会其原本的意味——

辞旧岁,迎新春。

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走吧子穆,”他提起灯笼,“再陪我去上一趟香。”

风雪狂飙,城墙之下万人伫立。他们是定北军战士,业已吃过一顿拼拼凑凑来的“年夜饭”,过完了靖关的第一个除夕,笑过了,也唱过了歌。于是他们列阵,两片嘴唇像冻住了似的,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学着元帅的模样,将背挺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几万万银白的冰雕。

他们沉默,严阵以待。

他们是他的城。

冯允冰提着红灯笼穿过军阵,银盔银甲,赤色披风,被红纸里透出的火光所点燃。赵子穆走在他身后,恰如黑夜追随着月亮。他们来到大营尽头正中央的一座小楼。门是敞开的,从屋内可以一直望到紧闭的城门——应前任定北侯冯之珩之遗志,使其灵位所向纵览全营,永世守望靖关。

今日正是冯之珩的忌日,十二年前那个除夕夜,他被乌伦布大将阿古泰所杀,尸骨再也没能回到大唐的土地上。此后整整十二年,靖关再未过过一次除夕。

寒风呜咽着涌入楼中,刚扫过的地上很快又落满了雪。赵子穆从冯允冰手中接过灯笼,看着那人跪在老帅的牌位前,稽首而拜。

“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国化。”将军沉吟,操戈的双手珍而重之敬上三炷香。

“父帅十六而行军,戎马一生,以身许国。孩儿不肖,今已十岁有九,不曾报仇雪恨,以慰定北军诸将士之英魂。”

烟柱缓缓上升,厚朴香气中掺杂着一丝辛刺的硝烟味。

这就是靖关,一切都免不了染上沙场的肃杀之气。蓝朔之乱在此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创痕,乌伦山下十万忠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现在的定北军——国恨未雪,大仇当报。

“报——!!”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探子门前勒缰,快步走到冯允冰身侧单膝跪下,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归队吧。”

“是!”

那探子对着冯之珩的牌位叩首,而后离去。风声重新占据了周遭,冯允冰拿起酒壶,将灵前的银樽斟满,酒液在灯笼照耀下赤红如鲜血。

年轻的元帅自心中默念:愿父帅在天之灵保佑我军,斩将搴旗,十荡十决。

“父帅,孩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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