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泉底前尘16(1 / 2)

今天是姬酒快乐的一天,因为终于又可以去玄机阁了。

近来西境无虞,侯府上下幸皆得闲,谢临风自请回一趟玄机阁,一来取些物什,二来与同门师生小叙一番。姬酒拉着父帅的衣袖再三央求随行,好容易得了一个准字。

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紫微山、不喜欢玄机阁,姬酒对此坚信不疑。

天水之南,有重峦叠嶂,苍林翠竹,清流碧潭,宛如人间仙境。亭台楼阁坐落其间,瓦榭与林泉交相辉映,生趣盎然。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抵是山路盘桓,令人望而生却罢。

不过有谢临风在,这个问题对姬酒来说便不算问题。

“四姑娘难得造访,阁主老叔和我那帮沉沦学海的同门肯定高兴极了,”谢临风单手抱着年幼的姬酒,另一只手偷偷塞给小姑娘一包梅子糖,“到时不必客气,御旌堂的兵书可比侯府里的多,想要哪些叫当值的弟子帮你拿便是。”

姬酒坐在青年的臂弯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人偷塞给她的纸袋。

玄机阁当届玉衡,少帅姬湛的副将,貌如其名,玉树临风,一纸折扇将多少谋断掩藏于温温润润的风流脸孔下。

谢临风学着书塾的老先生摇头晃脑故作腔调:“嗯嗯,四姑娘如此好学,想必将来也是要做一军统帅的人,你大哥他一定甚是欣慰。”

“诶对了,可别说这糖是我给你的,不然那家伙又要埋怨我啦。”

姬酒被逗得咯咯直笑。她当然不会说漏嘴,大哥是她在家里最怕的人了。姬酒自幼诵读兵书,姬湛和谢临风每旬都会抽空检查她的功课。姬家少帅出了名的不苟言笑,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对待幼妹也不免严苛了些,偏偏姬酒从小也是个有气性的,兄妹二人动辄便闹起冷战来,每到这时,堂堂玉衡就得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紫微山的春风比雁门关温柔太多,风里没有沙砾,也没有硝烟的味道,就那么静静地吹,将整座山林拥入一场甘美的长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睡梦中茂盛生长,整个春天都听不到关外的角声。

被谢临风抱着走在山路上,轻而富有节奏的颠簸令人昏昏欲睡,姬酒半阖着眼,感到一阵暖风抚过面颊,仿佛整个紫微山拥抱了她,那怀抱深远又广阔,静谧又繁荣,她在山的怀抱中滑入一场回忆似的梦境。

安西侯府,隐约传来的交谈声属于谢临风与姬湛。

“四姑娘年幼若此,能学成这些已是天纵奇才!反观你姬湛,身为长兄和自家幺妹置气,算是何等气度?”

“…我知道,是我心急了。可是我,唉,我是真不会哄孩子。”

庭中二人正谈得火热,半掩的门后面,姬酒和三哥姬澈捂着嘴在地上笑作一团。她三哥不过十五岁年纪,马尾短衫,少年心性,招猫逗狗无所不为,带妹妹听个墙角自然不在话下。

“呃,对了临风,那首曲子我练得差不多了,你要不再替我把把关?”

“遵命遵命,全听少帅大人吩咐——”

谢临风话音落下,庭院中随即响起了琴声,曲调旷远悠扬,闻之如见雁阵吟过长空。

兰时已至,长望北归。

雁临之处,莫非王土。

情思脉脉,国风恢恢。

愿此生良缘,恰如金瓯永固。

一曲终了,姬湛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全然不知听众竟有三人之多。

“你看如何?”

“我看甚好,”谢临风颔首道,“你大可放心,上次回玄机阁我还特地拿着谱子请教了刻羽堂的师姐们,你那位小姐肯定喜欢。”

大哥有心上人了?姬酒和姬澈睁大眼睛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可惜她是塔兰海人,”姬湛说,“父帅恐怕不会同意我们成亲。”

啪的一声,约摸是谢临风的巴掌落在姬湛背上。

“人家小姐还没同意呢,你怎么都想到老侯爷那去了?我看你就是羡慕咱们澄二公子,比你更早抱得美人归!”

“…胡说,阿澄可抱不动邱弱。”

“你这人…!多说无益,给我再弹一遍。”

琴音再度响起,门后姬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把妹妹往胳膊底下一夹,踏着狸奴般轻悄的步法逃之夭夭。少年毕竟是少年,轻功尚未大成,带人走了半晌便面红气喘,不得不暂歇在一截城墙下。

“呼…哈!”飞檐走壁好不快意,姬澈扬着眉梢笑得洒脱好似一只年轻的鹰隼。兄妹俩双双席地而坐,城墙上红旌飘扬,今天是个阳光很盛的日子。

“三哥三哥,我好想知道大嫂长什么样子啊,”姬酒抓着人胳膊晃来晃去,“你要不要和我赌,就赌大哥什么时候成亲?”

姬澈笑着,抹了把额角的汗珠:“赌就赌!我要是赢了,你便替我从父帅那讨把好剑来。酒丫头你赌什么?”

“我若赢了三哥,”小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立时计从心生,“你可要听母亲的话乖乖从军去,不许再想着当什么大侠了。”

姬澈的笑容在那一刻冻僵在脸上,视线穿过她,忽地飘向了虚空中不可触及的某处。姬酒不知所措了,她从未在三哥脸上见过那般愕然又凄然的神情。赤红如血,旌旗被一阵风吹上碧汉,浓艳颜色后透出直冲人世间的日光来,多么恰巧姬酒仰起头,双眼与这束强光狭路相逢——刺痛催人泪下,黑与红的色块填满了整片视野。

她从那一刻开始等着。三哥会放肆地笑话她,然后轻轻吹她的眼睛,直到疼痛消失。她肯定他会的。

可他为什么还没有笑出来呢?

姬酒终于等不及睁开了眼。

看吧,昏黄的天空中浓烟弥漫,不再有刺眼的阳光了。城墙上半面旗子燃烧着,坐在她身边的姬澈站了起来,她看见他身披帅甲,手里握着的不是剑而是长戟,不知是血是汗还是泪的东西从他脸上滴落在姬酒的手背,也不知他是哭着还是笑着对她说了句:“你三哥我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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