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_分节阅读_第118节(2 / 2)

  吴淼位居东面上首, 西面上首则是中书监王峤,其次是王叡与王谦,而陆昭则与韦宽对坐, 最末是薛琬。吴淼慢慢翻开今日的议程,众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御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经意地望向偏殿西侧通向主殿的那扇门。

  通向主殿的甬道内, 新的内侍正监李福将一个绣墩移至背风处,随后魏帝走进了这片区域。雨夜湿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后,李福将一块出锋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盖上。这时,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望着议事的台辅们。

  “仰赖圣躬德泽, 皇太子英略,诸公忧勤, 京畿内外宫城内外几经战乱,如今承安继治, 王事政事也理应入轨合辙了。”吴淼的语速不紧不慢, 但下首已有几人注意到,这位司徒正悄悄绕过绣衣御史,重新给这场议事定了一个调子。何为入轨合辙?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轨合辙。北军本统长安城防,入宫执行宫防,本身就是悖法乱礼。

  “从去年到现在, 宫内两次兵变, 一场大火,西北又有战事, 函谷关东也多有不安。宫内各项储备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间乱斗,明堂溅血,桩桩件件不可谓不触目惊心。所幸北海公、车骑将军发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书率领义师夺回宫城,都中这场仗总算是胜了,不然我等也是要为大魏死节了。自然,这都是分内的,但是若无兵患,宫内还生乱事,只怕也不是殿中尚书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说到这里,吴淼止住了,静静等待了片刻。

  众人表情肃穆,司徒开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面。

  魏帝坐在绣墩内,闭目倾听。吴淼再做切割,开场白已经将他这个皇帝与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后面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复京畿之功,将陆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陆家已经在被吴淼刻意从论罪的圈子里摘出来了。

  这些话都是在说给他听的。这是一场权斗,权斗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却是为了解决利益上的矛盾。在解决之前谁都不要动刀,门阀间的内斗应该保持体面。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内吴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个地方旁听。他继续调整着节奏:“昨日夜里,銮驾归都已近子时,但是在驰道戒严上却出了岔子,导致原本子时戒严,竟往后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殿中尚书。”吴淼转过头,向斜对着的陆昭道,“宫内禁军是你和冯将军在管,现下宫城戒严,冯将军需屯守司马门,不能来议事,昨夜的情况便请你单独为大家陈明吧。”

  陆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贵嫔乳母与北军一道入宫,经司马门解兵入宫禁,随后欲从长乐宫北阙入内宫,我没敢放人进来。”

  “这就不对了。”薛琬虽然在末席,但是反应极快,“怎么冯将军放了人进来,殿中尚书反倒没有放人。是否是北军所执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峤先和王谦对视一眼,而后继续垂目凝思。汪晟和韦宽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昭的身上。

  陆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冯将军驻守大司马门,通兵内外,北军所执皇帝诏令,入内自然无不妥。但是内宫行走除了皇帝诏令,领兵者还需执通行符印,但当时北军的人并没有拿出来,所以我们没敢放人入内。”

  其实陆昭也明白,如果北军没有同行符印,过司马门也是极为困难的。但是冯谏毕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归都之后,必然要面临着皇太子以巨功挟父执政的敏感局面,既然有皇帝手令,对方人数又不多,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处处为难,触及双方的底线。

  薛琬对这件事也有心理准备,当他接到这个计划的时候,知道刘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环。女儿的乳母在入宫后也将事情原委跟他说了,通行符乃是内通使,只有领营兵的三公和刘炳这样的正监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宫外北军的手里。当时冯谏已经质疑过一次,所以他们在北阙的时候已经不敢再用。

  不过薛琬也清楚,陆昭并不知悉这些细节,因而目光紧紧地盯向了陆昭,虽然极力压着声音,但在大殿内仍洪亮得颇为突兀:“大司马门乃是静遏内外之重,地位诚不亚于殿中尚书府,内外本应一体,怎么却军行二法,政出两家?”

  陆昭此时才回过头冷冷望向薛琬:“薛尚书,公车司马名属领军,脱胎于卫尉属,殿中尚书府则由皇帝直辖,其本源出自尚书府。况且各部宿卫军号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库、司马门各宫卫皆独立,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陆昭声音平静如同子夜时大殿内的刻漏,但气势上却死死地压住了薛琬。

  王峤知道,陆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碍于曾出仕保太后不能说。而他又急于求取荆州,此时自然要为陆昭补全,因笑着道:“殿中尚书所言也是因前车之鉴,仅由一家把控内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冯将军与陆尚书各自独立,譬如江河二纽,源有不同,却各屏南北,皆为国之藩篱啊。”

  薛琬被陆昭和王峤二人一刚一柔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也变得更为情绪化:“即便是各自为政,那也不宜驳回皇帝本人的意见吧。殿中尚书既直属于皇帝,理应为皇帝之命是从。不知陆尚书是服从不料还是不愿意服从,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禄不能尽忠君之事,这……说不过去吧。”

  此时韦宽在一旁开口道:“或是罢官免职,或是以罪罚处,陛下自有钧意,也不是我等能够置喙的,这种事理应入觐问讯陛下吧。”

  陆昭略带惊异地看了看韦宽,韦宽这句话看似在反对薛琬,实则把自己的任免权直接交给了皇帝。光禄勋西汉时列为九卿,掌宫殿宿卫,领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只掌宫殿门户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宫省,则通知光禄勋废止门籍。就连官署都被搬到宫禁之外,虽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这些宿卫仍在,但光禄勋署已罢,在人事上也无选举之任。这部分禁卫军改由领军典掌,而羽林等将官渐为御前侍从武官之职,无宿卫宫门之责,也就转到了殿中尚书府下。韦宽去接薛琬曾任的这个光禄勋,想来也是有意做一个禁军方面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厉害。

  没办法,陆昭不喜欢有人和她在禁军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欢有人夺权。对手得意失意,她也没有精力去照顾。既然韦宽有不平,又在这种场合下隐隐透露了不平,那么在陆昭的心里已经可以被抹去了。

  “韦光禄。”吴淼缓慢而有压迫感的声音投向了这片末席,“皇帝陛下几日操劳国事,昨夜子时之后方才入眠,如今要忙着礼仪,又有旧伤,即便有空也

  应该休息保养。”

  偏殿西侧,刚刚离开绣墩的魏帝听到这句话,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吴淼都这么说了,他这样出去算怎么回事?告诉大家皇帝其实在隔墙偷听?汪晟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越发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发的绵力。不知什么时候,议事的节奏竟被吴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张,也赶紧做出补救,希望让皇帝的存在感和影响更多一些:“司徒说得不错,这件事谁有责,谁有错,要分清楚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提什么罢官免职的事情。陛下此时还歇着,且不说是否有这份精力听大家闹情绪,就算是要升要贬,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后,再下圣断。光禄勋所虑是秉中直言,只是失于情了。薛尚书如果还有需要回禀的便继续说吧。”

  薛琬见能顺利接过话柄,便继续道:“昨夜陛下下诏,我事后听说,也了解了一些内情。薛贵嫔昨夜突发恶疾,急需太医诊治。陛下担忧贵嫔身体,护军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务帮不上忙,陛下这才下令让北军出面,携贵嫔乳母入宫请太医出来。但没想到殿中尚书却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将人往外赶,这才造成了驰道堵塞,圣驾不能在戒严之前回宫。”

  “这件事殿中尚书怎么说?”吴淼问着话,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默默望着西侧的那扇门。

  陆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门,随后回禀道:“此事我也有疑问,若只为寻医,遣贵嫔乳母并两三侍卫入宫即可,何须大动干戈请北军之众邀情于阙下?此外,戒严立栅殿中尚书府早在陛下回宫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布置好,所有人等俱应回避。且太医早已遣出,北军众人竟冲撞戒严线一个时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听见了。陛下请兵,你却说大动干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书,你这是在质疑陛下令谕!这是违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283章 周公

  西侧的回廊内, 魏帝闭目倾听,此时已有几名内侍入内为皇帝更换礼服。魏帝闭上了双眼。

  静谧,惊恐, 那扇木门背后,是朝臣们的机锋言辞, 木门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态, 作为门阀们的傀儡,他的胸臆间掠过一丝悲凉。在那片恍惚的记忆中,易储之变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甚或就在这片与木门相去五步的绣墩上,他聆听了贺祎与薛琬、卫遐与蒋弘济、吴淼与秦轶一番番的争论, 一番番的试探,彼此确定着利益的边界——那是他们的边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贺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挟持着门阀世族不动声色沉重压迫, 将因好奇心旺盛而趋于那扇门的身体重重压下。而从那以后,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态吗?他的表态有意义吗?他有资格表态吗?解释不多余吗?意见被正视吗?当他走向那个居于大殿正中的坐席时, 会被人期待吗?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带着这样的疑问与他的保姆坐在这里。那扇门还在,绣墩还在, 偏殿中的御座也还在, 只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经换了。再后来,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后贺氏这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了偏殿之内。而绣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静,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渐渐地,他发现了这里的好。

  他永远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门后面的群臣们会如履薄冰。所有的争论只会局限于那扇门背后的空间内,让中书监去争取,让尚书台去博弈,让三公九卿们提出纲领,让方镇重臣们躬身执行,矛盾永远不会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拥有着一个未曾表态的价值。

  这一点点心得,他运用自如至今,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那位给他提供全盘计划的谋臣。

  陆昭安静地目视着薛琬,仿佛看着一只疯狂攀咬的恶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所有事尽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对便是忤逆,驳回就是犯上,因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军就不能牵涉到皇帝,牵涉到了皇帝就无法拔掉北军,因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门阀权力的源头。如果她执意于此,只会加重自己的跋扈和专权。若连皇帝的意见都能够没有缘由地驳回,确切的说,罔顾大家利益地驳回,那么每个人只会担心自己权力的来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时吴淼也抬起头望着陆昭,如今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阴极而阳动,盛极而必衰。陆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会重新回到门阀执政的原点上。内朝各家争据朝廷势要,一起控制皇权,在一次次借以皇权发号施令的过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长。外朝则竞据形胜方镇,以外制内。如果陆昭更进一步,便会趁着陆氏把守宫城内外时继续巩固权柄,即便陆归回到秦州,陆家也会在内朝外朝都占据极大的优势。如此一来,就会出现门阀政治中一家独大的眼中局面,这是世家们所不能允许的,陆家也会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对薛琬对她的攻讦,陆昭的语气也不乏严肃的提醒:“薛尚书,此乃庭议,何故大声喧哗?我身为殿中尚书,把守宫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应对来源不详的诏令提出质疑。北军是否有挟君之嫌,是否有矫诏之疑?北军自己能向殿中尚书府说清楚即可,无需度支尚书动气。”

  薛琬愣住了。陆昭一句话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话说明了殿中尚书府的职事,一句话说明了北军的所有行径并非不可置疑,同时又不涉及皇帝,可谓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在场之人但凡与陆昭亲近者,神色也不由得为之一振,陆昭这是已经亮剑,准备与北军势重彻底决战了。吴淼神色复杂地看着王峤与王谦叔侄。陆昭表态决战北军,正如陆昭昨夜在雨中严拒北军入宫一样,这是陆昭在身担魁首之责,为背后的利益集团扛住压力。这样的首领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之后当陆家势位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也真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是第一个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军理应先入廷尉,接受审讯。中书、仆射。”吴淼抢先定下了调子后,把头转向王峤和王谦,“此事事关重大,我记得典礼中也有北军的人参与吧。”

  王峤点头,王谦躬身道:“正是。”

  吴淼点头后拱了拱手:“劳烦中书与仆射代拟一诏,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过后即办即发,令护军府与太尉暂时将北军余众围入东外郭瓮城看守。在这件事情有定论前,不能允许治安再出差池。”

  王峤和王谦纷纷应下。

  眼见事态转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质问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宁殿,是否是挟君,是否是矫诏,完全可以请询钧意。司徒与殿中尚书何故非要审讯,是否意在绕过陛下?你们如此做,谁才是挟君?谁才是矫诏?怎么,你们敢做还不敢当么!”

  王峤和王谦的动作双双一滞。吴淼没有接言。韦宽看得眼热。王叡则一直处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将头微微抬高了些,看着眼前的局势,立马低下了头,这回的场子他也接不住了。

  陆昭却镇定地笑了笑:“那么请问度支尚书,那封诏书有没有写明出兵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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