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风雪剑兰(2 / 2)

  医生说他太累了,这么些年来贪着挣钱,早点夜宵都想卖,睡眠严重不足,逐渐影响了心脏建康,剑兰第一次从医生的嘴里听说了一个叫“心衰”的病,父亲的心脏,只剩下了百分之十的功能。

  原来,父亲夜里睡觉时那洪亮的鼾声并不是因为白天太累了,而是心脏没办法和肺配合供氧,他只能奋力呼吸,获得足够的氧气,原来父亲经常发作一阵的心绞痛,并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他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连带着全家这么多年攒下的积蓄,都像流水一样填进了一盒又一盒的药里,她们义无反顾,想着至少能把人留下。

  但最终,她们倾尽家财也没能为剑兰留下她的父亲,他在剑兰十三岁的最后一个月里,化成了一捧小小的灰烬,装进了一个白白的瓷罐子里,好像自家饭馆里放调料的瓷罐子一样,只是上面不会再粘上积年除不尽的油污。

  后来,过了好多年之后,剑兰在自己的某个客人嘴里听说,十三这个数字在西方的文化里是不祥的,剑兰不知道这个西方具体是哪个国家,但她深以为然,自己的十三岁,生活翻天覆地,没有一件能回忆起来的好事儿。

  父亲走了之后,原本在店里打下手招呼客人的母亲,不得不接过了父亲留下的锅铲,那一场病,耗光了她们所有的钱,请不起别的厨子。

  母亲做菜原本就不好吃,餐馆里便再留不住客人。

  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有好些别的地方的人,专门坐几站火车过来,就是为了尝一尝他们家远近闻名的招牌菜,但父亲走后,剑兰在好些客人的脸上和嘴里,都看到、听见了失望,她眼见着母亲一脸歉疚地道歉,谦卑地询问着哪里不合口味,然后彻夜彻夜的睡不着,一有时间,就去书店里翻各种各样的菜谱,母亲认识的字并不全,就带着本子,去书店囫囵着手抄下来,再回家翻着剑兰的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的认,一个词一个词的理解,终于在一年之后,剑兰从母亲做的菜里,尝出了父亲的遗影,她们在那天的饭桌上都流了泪。

  剑兰不是读书的料,这一点不是剑兰先意识到的,而是她的小学班主任宣布的,在她的语文听写作业的空白和几乎全错的数学练习题面前,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写,哪里没听懂,只是冷冰冰的当着全班的面为她的资质盖上了写着“劣质”的章。

  没有人能为剑兰听写,他的父母没有空闲,偶尔会有等菜的客人过来看看坐在柜台后些作业的剑兰,更偶尔的,会有一两个年轻的客人指出剑兰哪里没写对,在上菜之前给她讲一讲题,又总是被母亲劝开,“您等一会儿,菜马上就上来了,兰兰!不许打扰客人!”剑兰很委屈,她开始不再在店里写作业了,渐渐的,她也不会再写作业了。

  当她在读完初中后告诉母亲自己不想再读书的时候,被狠狠骂了一顿,父母两人都没有文化,只能挣一份辛苦钱,父亲在的时候,也曾期盼过剑兰不要再走两人的老路,至少能去读个专科,学一门手艺,但剑兰不行,她已经完全听不懂老师们每天都在讲什么了,“我不是读书的料。”她对着母亲的责备,反反复复的就是这一句话。

  剑兰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自己向往已久的社会大染缸里。

  她以前常常听老师们说社会怎么凶险,什么“丛林法则”,什么“优胜劣汰”,她一知半解,但她在畏惧中又充满着期待,那些在火车站拖着行李来往匆匆的人,那些开着各式各样的汽车,挎着看起来价格很贵的包的食客,是剑兰那时对于社会的一切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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