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童年的终结(8k)66(2 / 2)
死寂中,摆渡人先是看见学者的身躯遍布细碎的裂纹,五阶的庞大魔力波动陡然破碎,逸散整座庭院中。
已然倒出的深蓝药剂不知为何消失不见。
功亏一篑。
幸好,学者早预料到可能到来的失败,并作出了好几手准备,也提早划定了任务完成的标准线。
但数月以来的准备到最后却只能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务,即便是摆渡人也有些不甘。
“任务……勉强完成,快逃吧……”
摆渡人眼中最后倒映着的,是挡在他身前,披着白大褂的青年转过来破碎的微笑面孔。
他抬头,凝望着笼罩在圣城上空那对他无比熟悉的冷漠眼瞳虚影,
“裁判长……”
方才学者赠与他的手套寸寸碎裂,能令四阶晋升至五阶的珍贵遗物化作灰烬。
紧接着是摆渡人衣兜中纯白色的晶莹“主教”发出咔嚓的响声,断裂成了两截,替他挡下了最后的致命伤害。
可即便如此,摆渡人的躯体也如瓷器般遍布碎裂的创口,沉重的血液不断流淌而出,就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奢侈的事。
只是余波中微不足道的一丝就令摆渡人陷入了濒死的状态。
他倒在地上,愤恨又艰难地呢喃出那个名字,
“——法涅!”
如果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不计代价地痛下死手,如今的一切就肯定能成功的吧……
但又有谁能够想到,几年前还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物修女,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接连成为圣女与大裁判长的预备役。
甚至还从零直抵五阶,已然成为了摆渡人无法仰望的存在。
而且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就仿佛未卜先知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挫败他们精心准备的计划。
庭院外的雷雨中,传来了整齐又沉重的脚步声,而从警报亮起后的时间甚至才不到三分钟。
摆渡人从兜中掏出那枚已经断裂成两半的白主教——原本是用来将他传送到圣城外撤离点的手段,只是现在绝无可能在封锁中抵达如此远的距离。
他将所剩无几的魔力灌入到其中,接着费力地拿出艾芙隆在出发前给予他的唤醒药剂,用力地将它摔碎在地上。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昏迷的宾客们便出现了苏醒的迹象。
博格模样的摆渡人痛苦地咽下血沫,讥讽地笑了两声,朝着为首的蓝发审判官讥讽道:“去和这群肥猪垃圾们打交道吧,教团的走狗们!”
断裂的白主教一阵闪耀,融化作莹白的粉尘,刺目的白光将他包裹起来,于匆忙建立起来的封锁术式中消失不见。
再然后,有不解和惊恐的尖叫声从苏醒的宾客口中传出。
此起彼伏。
莉莉觉得有点冷冷的,又有点热热的。
像是晚上睡觉时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结果脚又没有放到被子里的那种冷,冷得难受,但又没什么能移动的知觉。
而热……拜托,我怎么又开始喝起全糖的红茶了,不是说为了保持身材早就要戒掉高热高糖的东西吗?
话说,今天是几号来着?
莉莉想啊想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又困又累,还想要多睡一会儿。
反正闹钟也没响。
几号的事情,就等着睡醒再说吧……
可在一片安宁之中,却还有人不断地在她的耳旁说着些什么,嗡嗡嗡的,吵的要死,简直和夏季深夜的雨后不知道从哪里飞进蚊帐的蚊子一样。
还是浑身散发着红茶味的蚊子。
她忍了好几个梦,直到又一次被吵醒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懑,陡然睁开双眼,大叫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是不是有病啊——!”
艾芙隆看着眼前少女的重影睫毛颤抖,又似乎呢喃了什么话语。
“莉莉……莉莉!就这样!再坚持一下,肯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她的嗓子里满是浑浊的血,每说一个字都会在刀割的剧痛下发出古怪的“嗬嗬”声,可艾芙隆还是锲而不舍用尽全力呼唤着莉莉的名字。
裸露在外的内脏和皮肉在被每一滴雨淋到的时候都痛得要死,泥水中在淌入血管后的每一秒都仿佛在把她的神经按在粗砂纸上用力摩擦。
但艾芙隆知道自己不能昏过去。
如果连她都昏过去的话。
那莉莉就肯定就没救了。
在“莉莉加油!”“莉莉快醒!”“莉莉别睡!”之类简直脑子有病的叫喊声中,莉莉终于摒弃了一切迷糊的睡意,顶开仿佛是铁做的沉重眼皮。
再度看清了眼前那个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叫喊着自己姓名的蠢货血族。
半截身子都没有了,热腾腾的血还在腹腔处不断地朝外流,可就是这样的她居然还想救自己。
这一瞬间,莉莉恍然。
原来这里不是什么凌晨的温暖被窝,也没有什么高糖的甜丝丝到会让人觉得腻的红茶。
是自己要死了呀。
那些东西,都不过是死前的幻想罢了。
死……吗。
明明以前总想着死真是好可怕啊,自己绝对不能死,至少也要等把所有的理想都实现再说死这种事吧。
可当死亡真的即将拥抱住她的时候,莉莉反而觉得一切也就这样。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
毕竟你看,我的理想和抱负反正都实现不了,我本质上其实也和圣城里会在桥洞底下抱团睡觉,然后在梦里随机被冻死一个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大家其实都是无论做什么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不下痕迹,没有什么人生价值的普通人,努力了反而还要被周围的人嘲笑和看不起,不努力才应该是正轨和常态。
总不能因为套上了层光鲜亮丽的皮就不承认事实了吧?
只是……
“不甘心吗?”
沙哑的嗓音从上方柔和地传来,和雨滴摔在地面上破裂的声音一同传进莉莉的耳中。
“是啊……总觉得,好不甘心。”
莉莉的嘴唇嗫嚅着,她其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心理活动反而更加强烈了。
在心里絮絮叨叨的,像是不把垃圾话说完就不愿意去死的赖皮鬼一样。
“凭什么我每天努力焦虑到快要死掉才得到的成果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弄没啊?”
“超凡者难道就以为自己要比普通人高人一等吗?”
“说到底,要是像我这样的凡人都死完的话,那些超凡者要超给谁看啊,自己吗?”
莉莉感到有人的体温重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细腻又温暖。
“睡一觉吧,莉莉。”
那个褪去了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温柔无比,让莉莉内心不知道叫什么的怒火都少上了许多。
“一觉睡醒后,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许久,在不真实的感觉里,莉莉恍惚又不确定地问道:“我能活下来吗……”
“能的。”
有人握紧了她的手掌,平静地保证,明明只是两个字,却不知道为什么胜过了那些律法文件和誓约书上的千言万语。
于是莉莉的心里不再恐慌。
“那真是太好……”
少女在即将睡去的前一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朝着蹲在她身前的人影询问道:“那那个叫摆渡人的家伙呢,他会死吗?”
过了一会儿,人影回答道,
“大概不会吧,他知道那么多事,背后又牵扯到了不知道多少圣城里的大人物,有人想要保他也有人想要杀他,所以哪怕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黑牢里也绝无可能被直接杀死。”
“他死了,证据就没了。”
莉莉沉默了。
原本即将将她吞噬的睡意如潮水般退去。
“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这些人,我,为了我死去的塞拉芙尔,总是板着脸但其实是个老好人的瓦蒙德老师,还有被骗的团团转的蠢货血族……我们这些人都惨成这样了,难道还不能算是处死他的证据吗?”
她不解地呢喃:“这能算是结束吗?”
“可接下来的一切已经和你没关系了,莉莉。”
那个声音理所应当地说道:“审判官们会在一周内把他抓回裁判所,但在那位大裁判长不在的当下,拷问顶多算是走个过场,鉴于摆渡人敏感的身份,又不可能在圣轮法院公开审判他,民意自然无从发挥,几周后,就没人再会谈起这件事了。”
人影顿了顿,然后说道,
“他会被关入牢狱,自此与你的人生再无交集。”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居然无法反驳。
莉莉发自内心地如是感觉。
少女想了想,然后平静地说着,咬字不急不缓:“那是不是等我忘掉今天的事,再咬咬牙再干上两年,到时候的成就又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毁于一旦……我想对于我这种倒霉的家伙,这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吧。”
“倘若这一次逃避了,那之后的每一次我肯定也鼓不起勇气去做些什么。”
“如此反复,不论跑出来多少人为了他们心中的伟大梦想波及到我,我都要受着,忍耐着。”
“哪怕死了很多人,我也快死了,反正只要稀里糊涂地睡上一觉,等到太阳再次升起,我再去洗把脸,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要迎接全新的自己,是不是就算事情全都过去了。”
“他们的愿景伟大的要死,所以我这大概完不成的普通理想和为此付出的努力就该为他们让步,我就应该为此牺牲。”
“因为这些人以后都与我的人生再无交集,所以他们哪怕曾经把我的人生当垃圾一样踩在脚底下过,也和我没关系。”
血泊里奄奄一息的莉莉艰难地抬眸,凝视着那个戴着古旧钢盔,身披黑色风衣的男人,颇为好奇地问道,
“是这个道理吗,司辰?”
可她却根本没有期待司辰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本应倒下的垂死身躯中一点一点地生出了炙热又澎湃的力量,像是要把莉莉整个人都点燃了。
一直以来,莉莉总觉得是这个见鬼的世界有问题,或者是自己身上出现问题才导致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她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其实不是的。
有些时候,无论你如何有礼貌,如何尊重对方,如何卑微地低头都没有用。
因为她根本就没被当做人来看待。
好晕啊。
但是又好热。
感觉就像喝了瓶很烈的酒那样。
她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将手从司辰的手中重重地抽出,把被风吹倒的伞罩在了昏迷过去的艾芙隆的头顶。
“不该是这样吧……”
莉莉抬头,闭上双眼,冰冷的暴雨冲刷掉了脸上的泥和血,可以往虚无缥缈的魂灵却越来越烫,简直要把她的脑壳都烫化了。
曾如铁石般顽固和坚韧的灵魂在浩瀚魔力所变成的烈火中化开,数年来终于溢满而出的不解,不忿,失望,与今日积蓄的愤怒和不甘一同化作柴薪投入其中。
于是纯粹的铁色自灵魂中一点一点绽放开来。
灵性洗涤灵魂,怒火煅烧杂质。
一切多余之物皆化作灰烬,只留下了最为干净的……
“自我”。
“在普照万物的太阳之后,居然……是自我吗?”
在司辰难以置信与错愕的注视下,作为一切超凡基石与起点的白铁之魂,居然在无数种可能性中选择化作了与莉莉自身一般无二的模样。
——铁色魂灵于雨中闪耀。
在漫长的时间,无穷无尽的努力,火山喷发般的情绪和浩瀚魔力灌溉的互相叠加下,莉莉终于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超凡之路。
只会忍耐和否定自我的莉莉·科德艾嘉就此逝去。
刚强不屈的钢铁少女从此诞生。
“司辰。”
狰狞的笑容浮现在那张被饱蘸雨水的发丝覆盖的脸颊上。
莉莉弯腰,捡起地上被魔力填充而满的左轮,对着虚幻到几乎看不见模样的司辰轻声说,
“——他挡住我的理想了。”
这便是很久以前,只属于莉莉·科德艾嘉的故事。
一个女孩的成长与蜕变。
一个不算愉快的童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