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遮风挡雨四十载,撑起一片天。17(1 / 2)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于他人而言也许只是个词语,于我却是切身的感受。

母亲说,其实我有六个哥哥,大哥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在大哥之前他们生了三个男孩,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三个孩子都因病夭折;大哥是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大哥之后还是一个男孩,也没有顺利长大。直到四年之后二哥出生,十年之后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大哥才有了血脉相连的兄弟。所以母亲说,大哥上下不靠、命运孤绝。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坐在老屋院子的窗下,眼睛穿过庭院望着栅栏门旁边的一棵老树。老树郁郁苍苍,不言不语,似乎也在听母亲悠悠说着往事。

过午的阳光照着母亲的脸颊,她的脸洁净红润,汗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太阳把她的头发染成微黄的颜色,午后的风轻拂着她鬓角和头顶的几缕碎发。

那时候我五岁,跪坐在母亲旁边,头伏在她的腿上,侧脸看着母亲。我不懂母亲所说的孤绝是什么,从内心不喜欢那两个字。

直到慢慢长大,不论是历经风雨还是饱尝磨难抑或是走投无路时,大哥都会适时出现,帮我们度过一个个难关。我们历经风雨时大哥为我们撑起一天彩虹;我们饱尝磨难时大哥是一泓泉水洗去我们满身伤痕;我们走投无路时大哥是一盏温暖的灯火指引我们家的方向。而当我们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他却站在我们身后,欢喜着我们的雀跃,快乐着我们的幸福。

大哥替父母分担责任、为兄弟遮风挡雨已成习惯,他一直默默伫立亲人的身后,无论何时回头,他都在身后,看着我们的出走和回归。不埋怨,不厌倦,但却形单影只,印证了母亲所说“命运孤绝”的畿言。

作为家中长子,父母无法承担的责任责无旁贷落到大哥肩上。尤其在家庭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施以援手的情况下,大哥尚显稚嫩的双肩就是我们一家人的依靠。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去世前三年,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每天除了挂点滴就是沉睡。到了最后一年,因为家里太穷,父亲只能频繁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病情严重了就去医院,稍微轻一点就回家打针吃药。

医院在城里,我家在郊区,父亲病情严重的时候,大哥就用手推车推着他去医院。手推车是木制的、很老旧的那种,推起来吱吱扭扭地响。

母亲在手推车上放两床被子,铺好抻平。大哥把父亲从炕上扶起来,从屋里背到车上,并扶着他躺好,最后母亲再拿过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父亲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大哥背着父亲还很吃力,手推车就在院外,从屋内到院外,也就百十步的距离。大哥背着父亲,身体努力向前倾,一步步挪到手推车那里,已经力竭,腿明显哆嗦着。但是几次三番之后,慢慢变得轻松了许多。到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大哥直接把他抱到车上。

父亲躺好之后,大哥架起推车的两个扶手,回头叮嘱站在门边眼泪汪汪的二哥说:“照顾好老妹,别惹祸!”然后推起车子吱吱扭扭地走。母亲跟在旁边,时不时地给父亲掖掖被角。我和二哥追出大门,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在村头转弯的地方,母亲和大哥挥挥手,转过弯去就看不见了。

那时候大哥已经辍学在工程队上班,工种是瓦工,干的是工地上垒砖砌墙的活。他白天上班干活,晚上下班接替母亲,在医院陪父亲,母亲则回来打理家里的一切事宜。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大概七八天之后,母亲带我去看她。父亲住的是加在医院走廊里的临时病床,冷风从走廊半开半合的大门,就像一支骁勇的骑兵一样在一马平川的平原长驱直入。他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脸色青紫,闭着眼睛神思游离。

几天未见父亲,他更瘦了。一米八十多的个头缩在被子里,瘪瘪的犹如婴儿。因为在输液,他的一支胳膊露在外面,青筋暴突,皮肤透明得骨头根根清晰可见。大哥坐在父亲床边的一个小马扎上,腿上垫着一块毛巾,盛着白粥的搪瓷茶缸就放在毛巾上。大哥从茶缸里盛出一勺白粥十分娴熟地吹凉后,再小心翼翼喂到父亲嘴里。一勺小小的白粥,哪怕是小孩子,都能毫不费力一口吞下,然而父亲只能吃半勺,那半勺还顺着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就像惊弓之鸟四处逃散,大哥又忙不迭地用卫生纸细细擦干净,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似乎大哥只是在照顾一个老小孩而已。

给父亲喂完了饭,大哥跑去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才急忙忙地去上班。很多年之后,我遇到哥哥当时在建筑工地的师傅,他说父亲住院那段时间,大哥在工地上晕倒过好几次。师傅劝他休息两天再去上班,但是大哥不同意,他说拼命赚钱也都接续不了医院的费用,如果不上班父亲怎么办。他还嘱咐师傅,千万不要把他晕倒的事告诉母亲。

师傅没有告诉母亲大哥的事儿,但不是所有的辛苦都能换回亲人的生命。父亲终究还是败给了病魔,农历腊月初八,父亲丢下我们所有人走了。

父亲走的时候是白天,大哥正在工地上干活。传信的人找到大哥,话还没说完,大哥就扔下工具抓过自行车疯了似的骑回家。传信的人骑自行车从后面追赶,等他到家,大哥已经跪在父亲遗体前有好大一会儿了。

父亲的棺椁早早就准备下了,停在院子中央。有个知事(红白喜事张罗各项流程的人)帮着协调各项流程。流程繁琐,讲究颇多,需要一项一项落实。每落实一项都需要主家拍板,这事只能交给大哥。

流程包括在哪里摆灵堂、几个人守灵、何时出殡、何时入土、宴席摆多少桌,请哪个大厨、占谁家的房子等等,无一不需要大哥拿主意。母亲那天哭晕过去好几次,什么事儿也做不了。但是大哥却出奇地冷静,稳稳地处理着每一件事儿,这期间他没有流一滴泪。

村里有人传言说大哥心肠硬,自己父亲去世了都不知道哭。大哥后来说,父亲去世那天,他觉得天塌了,心里既恐慌又害怕。他说他想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说很多事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希望有人可以商量,有人能帮他拿主意。但是事实是,很多事别人无法给出主意,更没有人可以商量。大哥说,他没有时间哭,而且哭给谁看呢。

父亲在家停了两天,第三天出殡。出殡那天,四野茫茫,北风猎猎。白雪覆盖的祖坟里,赫然出现一抔新土,我的父亲就在这抔新土下面。大哥、二哥和我,跪在父亲坟前,如同枯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瑟瑟缩缩。

黄纸呼呼燃烧,随行的亲友哭声震天,反倒是作为子女的我们兄妹三人没有多少眼泪。我和二哥直溜溜跪着,大哥兀自匍匐在地,不哭不喊,但却不起身。良久之后,大哥招呼我和二哥给父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拉起我俩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大哥带着我和二哥给父亲烧三七。大哥带着我和二哥跪着烧纸,但却不允许我们哭。从坟地回家,母亲红肿着双眼从屋里迎出来,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大哥一把抱起我,把我的头压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母亲说:妈,今天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今年不贴对联和福字,祭奠祖先的东西总要买一些,我带小闺去集上买东西。

然后大哥骑上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我出门了。路上,大哥说你现在可以哭了,哭多久都行,但是当着妈的面,一声都不许哭!

十九岁的大哥,十五岁的二哥和九岁的我,从父亲去世那一年起,守着母亲,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父亲去世五年后,大哥结婚了,又五年,二哥也结婚了。二哥结婚第二年,小侄女出生,我去了外地上学。彼时母亲、大哥一家四口,二哥一家三口一共八口人。八口人四个姓氏一起热热闹闹生活了五六年,期间从未有过矛盾。直到小侄子出生,老房子愈发拥挤了。这才买了新房子,二哥一家搬出去单过,而母亲则一直和大哥一家生活在一起。

八十年代后期,大哥和二哥合伙注册了一家装饰公司,起名:“兄弟装饰公司”。大哥负责揽活和人员调动,二哥负责现场施工和后期维护,母亲则是公司的财务总监。

母亲的文化水平相当于三年级的小学生,但是账目做得清楚,钱也管得很明白。她有个存折,存折里的钱是“兄弟装饰公司”的所有收入。至于费用支出,呈上单据,母亲审核清楚,一五一十支付。

到了年底,除去公司费用和家庭开支,剩余的钱,母亲拿出来分成两份,大哥和二哥每人一份。母亲给多少,大哥和二哥接多少。至于账目,他们从来都没有去翻过。

尽管母亲做得仔细,还是有人建议大哥换个科班出身的会计管账。那样又快又准有效率,又不必让母亲操心受累。那人还说母亲没有经验,难免出错。

大哥却不同意他的说法,他说父亲去世,母亲就是一家之主。我们兄弟做生意,钱不让母亲管让谁管。至于对错,大哥说,我妈不会错。

“兄弟装饰公司”后来转手他人,大哥改做服装生意,母亲又摇身一变,成为服装店的账目负责人。

服装生意进进出出的账目很繁琐。闭店之前,大哥一定会统计好每天的进出明细,晚上拿回家交给母亲过目。如果因为应酬回家晚,他也会提前给母亲打电话,把当天的收支从电话里说给母亲。

母亲则拿出她的账本一笔一划写下当天的数据,计算好余额,才会心满意足去睡觉。

大哥用他的方式孝顺母亲,尽一切力量让母亲安心和快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怕母亲伤心的大哥自己却做了一件让母亲难过至极的事情。

2016年7月份的一天晚上,大哥参加一次聚会从外地回来。凌晨3点多了,将近一夜驾驶的疲劳,马上到家的喜悦,让他一阵高兴,加大了油门向家的方向冲去。也许是太快也许是太累,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方向盘偏航,大哥受到撞击,晕了过去。

醒过来发现车身倾斜,随时有翻入深沟的危险。后怕之余,大哥小心翼翼把车开出来,直接回家了。三天之后刑警队上门,把大哥请走了。理由是三天前城外一起车祸致使一位89岁老人当场丧命,肇事者逃逸。经过侦查,肇事者就是大哥。原来那晚在城外颠簸那一下,撞上了一个起早放羊的89岁农民。疲劳驾驶让大哥反应有点迟钝。他庆幸自己有惊无险的同时,压根没有想到会撞人。但是各种证据面前,不相信又不行。肇事逃逸,量刑很重。受害者家属不依不饶,提出严惩肇事者,那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

母亲习惯每晚大哥进门的那一声“妈!”、大嫂习惯凡事大哥做主、侄子侄女习惯大哥的溺爱和保护、二哥习惯有事没事儿和大哥相对抽烟、我也习惯电话打过去大哥温润的声音唤我小名:是小闺啊。

这一切,全部消失了。大哥是头顶的天,如今天塌了;大哥是缄默的山;如今山倒了;大哥是挺拔的树,如今树枯了,一家人彷徨无助、愁云惨淡。面对大哥的飞来横祸,母亲急痛交心,一病不起。

好在后来经过一家人多方努力,虔诚求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终于云开雾散,大哥被释放。第一站去了受害者家里道歉,拿出巨额资金安抚他们,之后急匆匆回家。

大哥进门看到等在客厅里的母亲,跑过去跪在母亲脚下,以头触地,痛哭失声。不停捶打自己,保证以后凡事小心,一定保护好自己,让母亲安心。

话虽这么说,母亲到底还是吓出了心病。长时间看不见大哥,就变得六神无主,心焦烦乱。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哥开始每天中午回家陪母亲吃饭。白天在店里,把闹钟设置成间隔两个小时响一次。每次闹钟一响,立刻给母亲打电话,告知她自己在哪里、做什么,接到大哥电话的母亲也就安心了。母亲后来告诉大哥不用频繁打电话,影响工作。大哥微笑不语,母亲的电话照常每两个小时响一次。

母亲如今快八十了,大哥也五十多了。他每天出门前和回家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母亲房间陪她说会话。这个习惯大哥至今还坚持着。

大哥有个外省的朋友,曾经邀请他去当地做一个项目。那个项目接手就能赚钱,但是大哥拒绝了。

大哥说,母亲在,我哪也不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父母在不远游”这条古训,但他却用自己朴素的理念和实际行动为这条古训做注解。照顾父亲孝顺母亲天经地义,大哥说他理当这样;呵护照顾我和二哥,大哥说我们是兄弟,他必须这样做。

二哥是我们三兄妹中最不省心的一个。印象当中,二哥除了惹是生非还是生非惹事。身上挂彩、衣服破烂属于家常便饭,他为此没少挨揍。好在有大哥护着,父母对二哥的惩罚也只是点到为止,吓唬吓唬也就算了。

70年代还没计划生育那一说,几乎每家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虽多,被父母直接带大的却不多。基本都是年长的带着年幼的,年幼的大一点之后,再帮忙带更小的。我家只有兄妹三人,把我带大就成了大哥的责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和大哥的感情尤其深厚。

“老大傻,老二奸,又滑又坏是老三”,这是我们那里的一句俗语。大哥不傻,我自认为自己也不滑不坏,但是二哥却是出了名的捣蛋。

大哥哄着我玩的时候,二哥就在旁边逡巡,想方设法靠近我,趁着大哥放松警惕,拿起笤帚打我一下就跑。被打疼的我,自然哇哇大哭。如果母亲或者父亲在家,循着哭声循着进屋,对二哥轻则严厉训斥,重则就是一顿打。大哥自然是心疼我的,不过如果父母打二哥太狠了,大哥也会护着他,对父母说是他不小心弄哭了我,与二哥无关。父母自然心知肚明,都是自己的儿女,也就放过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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