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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了一下,转了眸子看向卿白,眸光却未落实处,仿佛透过他飘然看向了那景朝的国土。
“有大才又如何。我此生,只想做一人的侍从罢了。”烈酒入喉,池笛盯着夜空下那虚无的远方低声呢喃。
卿白左右看了一眼,走近了几步,紧了紧他的衣袖,声音沉了几分:“池笛,小心祸从口出。”
池笛却猛地一甩,脱了他的禁锢。
声音反而略扬了几分。
“他会拿我怎样吗?不会的。卿白你不懂。当初瑾帝把我赐给他的时候,他便护着我。他不让我行礼下跪,他从不曾把我当成侍从。”
“那你觉得他把你当做什么?”卿白的声音冷了几分。
池笛的眸子里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眸光从远方收了回来,看向自己的手掌。
“是啊,他把我当什么呢?我始终不知道。皓帝要罚我,他前后装乖卖巧,几次三番救我危难。元初让我领了罚,他知道以后便气冲冲要去找他算账。我一个大栾国的人,跟着他到这景朝,他却从来没有半日让我觉得思乡。他事事都替我考虑得周到。”
卿白向前一步,面对着池笛的视线,拦在他的面前,扬眉厉色道:“池笛,你别走火入魔。你说的这一切,那是他的性格使然,那不是独独对你一个人。他对所有人都这样。”
池笛猝不及防被他挡住了视线,那一声厉色直直戳到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一处柔软,一瞬间池笛的眼神暗了下来,原本清湛的眸子瞬间带了杀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你闭嘴!”
卿白眸光如剑,站在白玉盘一般明朗的月光下,如练似霜的月华铺陈了他满身。
“我手无缚鸡之力,这条命也是你救的。你若是不想听我这良药苦口,你便一刀杀了我就是。”
池笛被他凛冽的风华惊了一惊,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少年的眼圈瞬间殷红,酒气上头,池笛把酒坛扔下,膝盖一软,颓然坐在了地上。
远处燃了篝火,烈烈的火焰伸出长长的火舌,映红了半片天空。
那篝火化成一抹血色,染红了池笛的眸子。
“卿白,我很难受。我无人可说。这点心思,不可宣之于口。我很难受。”池笛喃喃自语。
一身月白长衣的人轻轻挪步,走到他的旁边,撩袍坐下,声音柔和:“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说这些心思。池笛,你是个磊落之人。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怎么才能不把自己逼上绝路?”池笛回头看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离他远些。池笛,你信我,离他远些。回宫以后,待他们大婚,你就主动请辞,离他远些,不出两年,你会好。”
“可我想见他。”池笛把脑袋埋到自己的臂弯底下,声音涩然。
卿白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池笛,我不妨告诉你,你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他自己发现,主动摒弃你,远离你,从此你都不得踏入景朝国土。”
“要么,是苏景皓发现,直接赐死你。”
池笛一个哆嗦,随即立刻掩住了自己的惊慌,站稳了脚跟,声音扬了起来:“笑话,我会被威胁到吗。”
‘会被威胁。我知道你是想一死了之,但你可曾想过在乎你的人?”卿白淡淡看了他一眼。
“哪有什么在乎我的人。”池笛喃喃自语。
卿白眸光远远散去,淡如水的神色在月华之下缓缓凝成一个笑来,眼神温润盯着他:“池笛,不用把感情当成生活的全部。你若是死了,你觉得林默会不会伤心?他会不会又为了你的事和皓帝大吵一架甚至过不下去?难道这便是你爱他的方式?”
池笛浑身一震,后退几步,堪堪撑住了自己的身子。
少年的心头仿佛垒了一座城堡,将那个不敢宣之于口的人深深藏在了里面。
而直到卿白的这些话响在他的耳边,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城堡,那是一抔看着坚实,却不堪一击的沙。
卿白走到他的旁边,声音淡然:“池笛,你是聪明人。唯一可惜的便是你还年轻。等再多一些年月,你便会知道,喜欢一个人,是看着他开花,而不是一定要挤进去,共同盛放。”
“回去吧,好好的替瑾帝给他送嫁。亲眼见证他的幸福,然后远离他。”卿白看着一脸酒气满怀伤痛的人,喃喃自语,似是说给池笛听,也似是说给自己听。
“还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你能看到他,能得知他的消息。不论他在哪里,你在哪里,只要各自活着,就好。”
天阶夜色如水,凉意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奔袭而来,塞外空旷的风里带着干燥的气息扑向池笛酒气弥漫的,年轻的面庞。
池笛回头看了看就地安营扎寨,各自歇息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几十张年轻的脸,在夜里的篝火旁谈笑往来,推杯换盏。风尘仆仆依然挡不住那些鲜活的眉目之间张扬的勃勃生机。
那种勃勃的生机,叫做向往。
池笛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眸光掠过旷野的风沙看向南方。
队伍往南走,而他,需要往北行。
四月十一。
距离林默和苏景皓大婚,仅剩两日。
晨曦初启。
虽已是春日,露珠还是凝了一树的叶间,晶透微亮摇摇欲坠。新生长出的嫩叶泛着青涩的绿意,小心翼翼承托着那一树莹亮。
凌酒一早便站在树下,瘦削的侧脸迎着不那么刺目的阳光抬头望着,要将那一叶一花一树一枝桠都看在眼里。
这几日的汤药,扎针,始终没断过。周院正已经竭尽全力。
毒性从足底一寸一寸向上,每到一处,便是一处疼痛加剧。毒性蔓延之后的那一处,渐渐便失了力。
如今的凌酒,已经只能勉强站半柱香的时间。多站片刻都呼吸艰难。
可他从来没像如今一样,觉得这一树一花一草一木清风朗月如此可爱,就连身为暗卫曾经最厌烦的艳阳,都变得如此温润如暖玉。
凌波刚熬了药,从小厨房端过来,看到凌酒孑然一身站在院里,肌肤雪白到几乎透明,风掠过叶间掠过发丝,瘦削的身形在风里摇晃,微黄的日光浅浅落下来,洒在他的周身。
那样瘦弱单薄的人,仿佛时刻就要随风而去。
凌波心头一疼,眼泪就几乎要掉下来。
他转身匆匆把药放到桌上,从卧房取了外衫出来,走到树下,轻轻搭在凌酒瘦削的肩头。
凌酒身形晃了一晃,恰好被凌波一手扶住。
“累了吧,回房吧,站了许久了。”凌波软着声音和他商量。
凌酒摇了摇头,像个童稚孩童一般,失了神采的眸子微微转了转,低声却执拗:“我想看看。”
那柔软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委屈,从少年苍白的薄唇间逸出,凌波顿时就失了所有的底线。
心头软软的仿佛被什么捏了一把,一层酸楚涌上来,凌波转身取了把椅子出来,垫了厚厚的软垫,仔细铺好,走到凌酒的身后,像和孩子商量一般软软道:“那就坐着看,好不好?”
凌酒回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顺从的被他牵着手,安置在软软的椅子上。
眼看着凌波端了药过来,他禁不住蹙紧了眉头。
“不想喝了。太苦。”凌酒扭过了头。
“良药苦口,听话。不是说过吗,要配合御医的。”凌波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温热的唇贴在他的额发上轻轻落了个吻,软着声音哄道,“辛苦熬的,喝了吧。”
凌酒却生了脾气,坚决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喝够了。哥哥,不想喝了。没有用。”
凌波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凌波压住心头的乱痛,手臂从背后环住他日渐瘦削的身体,声音低涩:“阿酒,我知道你苦。”
凌酒身子一颤,便感觉一抹湿热从他的脖颈缓缓流下。
他沉默了一瞬,伸手到背后抚了抚凌酒温热的脸,低声道:“波哥,我想回家了。”
“我想回家了,不想住在暗卫所了。也不想喝药了,不想扎针了。”
凌波心头一阵呼啸而过的疼,仿佛一把锯齿利刃在心头反复顿挫。
疼的他几乎要洇出血来。
“阿酒,你……你答应过我……要坚持下去的,你说好了要多陪我一天算一天的。”凌波声音哽咽,大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来抬头看着他,眸光里的乞求倾泻而出。
“阿酒,别放弃好不好,求求你了。”
凌酒深吸一口气,轻咳了两声,苍白得血管清晰可见的手指冰冰凉覆上凌波的手掌,叹息一声:“波哥,你知道这没什么用。御医也知道。我心里更是有数。我们……一定要把时间都耗在这一方院子里吗。”
“本就时日无多。波哥,我想回家。我想去我们生活的地方。我还想去看山,看水。看日落。我不想把……把最后的时间都耗在这里。”
凌波的眼泪哗然落得如同断珠,扑簌簌迅速洇湿了衣袍的一角,呜咽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住,低低的从喉咙间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