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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海

“这么晚了你还跑来干什么?”我张口问陈一杰。

他坐在我对面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这种目光让我不太舒服,以前作为他的同事时,我十分乐意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因为这意味着他有了新的重要发现了,但现在他拿这样的目光来看我,我反倒有些接受不了。

“聊聊天。”他淡淡地开口。

“有这时间,早点去帮我把事情办完。”

他缓缓摇头:“那些事不急。”

他的态度让我越来越不舒服,不是对他这个人不舒服,具体是对什么不舒服我也讲不清。

“你知道吗,目前有三个证人指向你,加你自己一共四个。”

“怎么了?”

“你知道,半真半假的证人说辞,危害是远远超过彻底的谎言的。”

“你是跑来虚张声势的吗?”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他说,“说这些有什么作用,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你还来这里反复试探我没有意义。”

“我从来不会超出自己对事实的掌握去做一些虚张声势的事,你不了解我吗?”

“别绕弯了,到底来找我还要问些什么?”我背后感觉有点冷,打了个冷颤说道。

“罗雯丽根本不知道你是警察对不对?”他突然转而问我。

“这么久了,她……”我刚想解释,他打断了我接着开口。

“如果你真的干了这件事,不可能会有三个能认出你明显特征的人对吧?”

我没有理会他。

“我就搞不明白,你第一次带我去案发现场,故意走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让你不要怀疑到我身上,还能有啥目的。”他说着话摇摇头:“你到底是让我故意怀疑到你身上,还是不怀疑到你身上?”

“搞点烟来行不行?”我得找个借口缓一缓,我不知道他查到哪一步了,我得花几分钟估计一下,捋一下应对思路。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这让我难受至极。

他起身走出去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挺好。”她打开后拿了一支递给我,我喂到嘴里后她帮我点着,又收回了打火机。

烟是一包钻石芙蓉,就是我带他去案发现场的时候买的那种。

“买好烟给我抽,真不错。”

“抽完说实话行吗?”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不是我固执,是还没有结束。”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算是个好人,但你干这些多余的事根本没有意义,我还能自己害自己不成?”我无奈地开口对他说道。

“你不会害你自己,但是别人会害你。”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大概是要给我一点压力,不过在我眼里他太年轻了,任何时候他都给不了我压力。

“别人害我?谁想害我?”我诧异问道。

“我会查出来的。”

“哈哈,不是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回事,你的脑子过不去我这个坎吗?”

“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他平淡开口道。

“结果我全都告诉你了,我讲清楚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过了,还要什么结果啊!”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转而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我所学过的理论指导我,供述、线索、价值分析、动机、还有其他所有的作案全过程产生的抽像或者具象的东西,其实是各自独立的。”

“放屁。”我听完他的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开口否定。

“我哪里说错了?”他问道。

“全是相互联系的,所有的案子,以上你说的这些都是紧密联系的,掌握了这些东西之间的联系,一个案子才能明朗。”

“让案子明朗,是刑侦人员的目标吗?”

“不是吗?”我反问道。

“你老早就问我说,到底有些什么理论性的东西能够让我总是发现一些新的关键细节,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为什么是现在才告诉我?”我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给他看,同时问他。

他沉默了两三秒,开口道:“因为以后可能没机会了,而且以后也没有你作为查案过程中的竞争对手了。”

“好,那你说,我听听看你的理论是什么。”

“就是刚刚那些,已经说完了。”他摊摊手。

“就是你说的没有联系?”

“嗯。”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了,你说的这些,怎么可能没有联系?”

“老卢,其实联系是客观的,但是人是主观的,包括刑侦人员在内。所以不要去试图给它们建立联系,只有所有表象上的线索和意识层面的线索都独立地指向同一个方向时,这样的刑侦才是客观而且有意义的刑侦。”他缓缓地解释道,语气就跟平常和我交流一样温和。

他的话让我后背不自觉的挺直了些,这一刻我内心深处仍然把自己当做一个刑侦人员,所以我把他的话放在了脑海里反复咀嚼。

“表像和意识?”我嘀咕道,对于我这样的老警察,这些东西不是很好理解。

“嗯,就像你的供述是表象,周芳宜她们几个人的供述也是表象,而你的作案动机是意识,她们半真半假的供述也是来源于意识。”

“那表像不就是事实?”我装糊涂道。

“平静湖面上看到的山,是真的山吗?”

“我有什么骗你的理由,有什么害自己的理由吗,你到底要什么意识层面的线索我实在搞不懂。”

“我正在找这些理由。”

“浪费时间,我杀她的理由我说了几百遍了。”

他摇摇头,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脑袋里狠狠激荡了一下的话:“你还是不理解我说的理论,你的供述和你的意识是各自独立的。”

“我会做出一些不受自己控制的事吗?你当我是精神病?”

“不是,但我没有相信你供述内容的理由。”

我正要说话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放在我眼前,我看到来电的人是周芳宜。

他把手机放到桌上,接了电话,点开了免提。

“陈警官。”周芳宜虚弱胆怯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安静的小房间里清晰无比。

“是我。”陈一杰平静开口道。

“我……这边想到点事,想跟你说。”

“好,想到什么了?”

“我……”

“没事,你说吧。”

“说了我会坐牢吗?”

陈一杰看了我一眼,略微过了三四秒的时间,他才低声开口道:“也许会吧!”

陈一杰的回答让我很意外,警察应该通过合理的话语引导证人做出准确的供述,他这样的做法,如果证人顾及太多,肯定是得不到有用信息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电话那头什么话也没说,几秒后挂掉了电话。

不过周芳宜说什么其实不重要了,因为她既然打电话来,也就意味着陈一杰要进入另一个查案环节了。

陈一杰收起手机,看着我:“你觉得她想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是第一个告诉我她在案发那天夜里看到你在垃圾堆附近的。”

“嗯,怎么了?”

“如果你真的把茶几扔到垃圾堆,她的按摩店那个时候肯定是关门的,你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在她开门营业的时候去扔茶几。”

我脑海里闪过那天夜里我把茶几放在芳宜按摩店侧边靠墙的位置,然后回到罗雯丽的住所休息了一会儿,等周芳宜关门的场景。

“戴着帽子和口罩,怕什么?”

“算了,别装了,周芳宜那里已经有可以更改整个案件走向的线索了,你再继续坚持没有意义。”

“结果已经有了,而且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你纠缠下去到底要寻找什么样的结果才算满意?”我的供述已经毫无意义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把侦查方向偏向正确轨道上了,我内心五味杂陈。

“我寻找什么?”他盯着桌子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你得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寻找什么,有时候真相其实每没有那么重要。”我猛吸了这支烟的最后一口,看着他的表情想,也许可以往这条路上引导他也不一定。

大概沉默了七八秒,他抬起头,目光里丢掉了刚才那小会儿的迷惘,看着我问道:“多年以前你拼了命地抓十八山乡的偷牛贼,是寻找什么?”

他的话将我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比这手铐给我的控制来得强烈得多,我的呼吸堵了一下,内心有一股闷热的东西喷涌而出,我闷哼一声,听起来像是叹气一样。

我回答不出来他的话。

“应该也不只是为了寻找真相吧?真相太多了,找不完的!”他又站在了比我更高的位置,也许只是站在以前我站过的位置也不一定。

我看着眼前的陈一杰,脑海里反复闪过年轻的自己,那些黑白的我,是一个渺小的夸父也不一定,应该也算是为这个世界寻找过光明。

“那时候天真,想着能够让社会更光明。”我想起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些事,回答他道。

“那我也在和你一样寻找光明。”他幼稚又决然地说道。

我缓缓摇头,他对我的动作投来一个不理解的目光,不知道是不理解我摇头还是不理解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那东西,深不可测,找寻不到的。”我叹道。

陈一杰留下一句话,说要不了多久他会再来看我,然后就离开了。

我说不清楚,好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可能是我学的东西太少,也许陈一杰说得清楚。

不,陈一杰也说不清楚,这种事情也许没有人能说清楚,我和陈一杰一样年轻的时候,肖老队长也没有跟我讲清楚。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想寻找光明的,其实所有的警察都曾是一个渺小的夸父。

每一年都有无数神采奕奕自信满满的年轻人进入警队,但是最后都无一例外的变成了我或者肖理坤老队长的样子,甚至是更加糟糕,糟糕如社会毒瘤。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真的有人能讲清楚吗?

我真希望能跑到二三十年后,去问问达到我这把年纪的陈一杰这是什么原因。我想听听看他能不能说清楚。

————周芳宜

“也许会吧!”电话那头,那个年轻的警察吐出的这几个字让我惊慌失措。

我本来就设想过的,其实我真的设想过这样的答案,但是当他真真实实地告诉我,他的声音进入我耳朵在我脑海里响起来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惊慌失措。

他最起码应该骗我说出实话的,他这样的话,就不担心我因为害怕不说实话吗?他要是骗我就好了,给我点安慰就好了,不管结果怎么样,先骗我让我把话说出来多好啊!

我把手机紧紧地捏在手里,手心出了很多汗,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心已经几乎湿了,我扯起沙发巾擦了擦手机和我的手心,打开手机,解锁后按了一下拨号键,手机小屏幕跳到了通话记录界面,有陈警官三个字的第一排,比下面有其他联系人的每一排颜色要深一些,我只要再按一次拨号键,我就能把事情全部告诉他了。

但是这半个小时,我重复了七八次打开手机的动作,也没有连续两次按下拨号键。

其实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坐牢能比现在坏多少,没必要怕吧?

不过这种天气,坐牢得有多冷啊,之前我被拘留一星期的时候是夏天,那还好,但冬天应该很难待吧!不像现在,至少我还能坐在这里烤着取暖器。

即使我在案件中起了作用,我也是受人指使,不至于坐牢很久吧,也许半年,也许一年?

可是我要是真的诬陷了警察怎么办,警察不比普通人,诬陷了警察,犯的罪应该不得了啊!

反反复复了很久,我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连续按了两次拨号键,咽了咽口水把电话凑到耳边。

电话那头嘟了好几声才接起来:“想通了?”

“想通了,我之前有事没告诉你。”

“好,等我一会儿。”他说完后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做的每件事,回答我的每个问题都不是一个正常警察的样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不过现在我不怕他了,我既然已经拨出去了这个电话,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大概要不了多久,门外就会响起警笛,然后警车停在我的店门外,一帮警察冲进来让我抱头蹲下,然后给我拷上手铐,带回去警局仔细询问。

我坐在沙发上等着那一刻到来,等了好半天,在我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的时候,有人敲了几下玻璃门。

我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姓陈的警官正站在门外,他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把门滑开。

即便他只是侧身进来,也带进来了一股冷气,好像……还有一股烧烤的味道,好像门外有人烤烧烤一样。

他进来后关上门,提着袋子走到取暖器边上,把沙发边的凳子挪到取暖器旁边坐下,然后打开塑料袋,原来烧烤的味道是袋子里飘出来的。

在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快餐盒和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是一盒炒粉,他自己也拿出来一个快餐盒,放到一边后又拿出两个黄色的烧烤纸袋,递给我一个,我接过来了后,烧烤的香味让我肚子也饿了起来。

“先吃东西。”他笑着说了句,然后就打开快餐盒吃起东西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摸不透。

那个袋子里好像还有东西没拿出来,不过他放到边上我也没有问他,只是和他一样也吃起东西来。

“你这警察真奇怪。”我对他说道。

“嗯?奇怪?”

“哪有警察和犯人一起吃宵夜的?”

“你没看过那些古装剧吗,有的牢房里狱卒喝酒吃肉,心情好的时候会给牢里的犯人也吃点。”他以玩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但是我听得出来他好像是说我马上要成为牢里的人了。

“嘿嘿,开玩笑的,别乱想。”

他说完后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我扭头看,好像是王舒妍。

眼前的警察右手拿着筷子对着门外打了个进来的手势,王舒妍也滑开门钻进来了。

“喔好香。”她搓着手走过来。

“你的在这。”他拿筷子的手用小拇指把塑料袋提到王舒妍面前。

“芳姐。”王舒妍跟我打了个招,然后也找了个凳子坐在取暖器边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王舒妍问道。

“不知道啊,陈警官打电话让我来这里,说请我吃烧烤。”王舒妍往塑料袋里拿出快餐盒和烧烤纸袋回答道。

我们两个人都扭头看着陈警官。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说的话应该是决定案情进展的关键,所以我来听了,另外王舒妍对我查这个案子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他也是受害人的好朋友,让她也知道案情进展也好。”

“警察查案这么随便吗?”王舒妍好像也觉得她自己有点多余。

“不是,警察查案很严肃。”

“那……?”

“我比较随便而已。”陈警官笑着开口道。

“这样真的可以?”王舒妍很认真地问道。

“其实查案是这个世界上最严肃的事情之一了,不过是还没有到那一步而已。”陈警官也认真回答王舒妍道。

“边吃边说吧。”随后他扭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开口告诉了他事情经过。

“我那天其实没有注意到你的同事。”

王舒妍听到我的话惊呼了一声,陈警官只是点点头。

“在前一天傍晚六点左右,我收到一条短信,告诉我第二天找机会把那几句话对警察说,就是你同事像当晚犯罪嫌疑人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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