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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牧也完全没有意识,就又重复了一遍:“池羽。羽毛的羽。前两天WinterLasts挑战赛,他还得了冠军。”
车开到了家门口。梁建生自顾自拉门下车了,梁牧也不太能理解他奇怪的反应,还在十分肯定地说:“我有我的计划,您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儿。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无所谓。”
梁建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梁牧也,你确定你了解他吗?”
这回,轮到了梁牧也愣住。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年熠川是怎么去的雷佛斯托克,你知道吗?”
“不可能。”梁牧也一概否决。他们认识了快两个月……
梁建生走近自己办公室,而梁牧也一反常态,一直紧紧跟着他:“您把话说明白点。”
梁建生从第三个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直接甩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看。” 他也是太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若不看到点证据的话,肯定会开口说他污蔑。
是律师起草的某个民事诉讼的memo,全是英文。
“三年前,就是他背着我,夜里开车带熠川去比赛。”
梁建生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不像是面对家人,倒像是面对下属。
可梁牧也顾不得细看他神态。他只是攥着那张纸,努力扫读关键信息,许久都没答话。
梁建生乘胜追击:“你还说他不爱钱,也不问问是谁爸当时拉着我要共同提出民事诉讼,索要赔偿,说他儿子需要医疗费。我说我儿子人都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个文件。当然,最后梁建生是拒绝了并案,自己找金牌律师单独起诉,这张纸就没有用了。肇事司机获得了刑事判罚,除此之外,梁家在民事法庭轻松胜诉,又单独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
“你当时……为什么没告诉我?”
“肇事者又不是他。追究,也没有用。没有法律意义。”
梁牧也拿着那一沓纸,转头就走出了梁建生的房子。说走也不太确切,应该是跑出去的。
车门关上,他才获得些许喘息的空间,静下心来,把那几张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案情提要上面写着2015年1月17日,卡尔加里发生的重大交通事故。
这个日子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面那辆车的司机,肇事者的名字,他当然也认得。
只是原告那栏,梁熠川的名字和池羽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拼写都有些相似,活像一场笑话。
梁牧也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点抖。他几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了,深呼吸几口之后,手臂才恢复正常。
他这才发动汽车,直奔池羽家。
好像当时隔着一截电话线听到梁熠川发生意外那时候。韩知夏当场悲痛欲绝,差点没赶上当晚的飞机。而梁牧也之所以能够让理智占上风,还开车亲自去机场,无外乎是一种力量主宰着他。
不是悲伤,也不是遗憾,而是不相信。他要亲眼看到,亲口听到池羽说,当年那个人是他。
从海港城开到池羽家,车程不过十八分钟。他最近几周也开过数次,每次的心情都略有不同,可总还是轻松和期冀占上风。可这十八分钟里,他确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两个月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顾了一遍。之前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面按时间顺序闪回。
认识后屡次不回信息逃避,对自己忽冷忽热的反应。当时他们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梁牧也一直把他的情绪起伏归结于大赛前的心理紧张。在斯阔米什那一晚,自己掏心掏肺跟他说心里话,当时池羽反应那么大,现在看来,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你说你弟弟也是滑雪的。当年,是发生什么了吗。是你弟弟在开车?你知道开车的人是谁吗?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明明知道所有的答案,也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说出口。
这两个月以来的很多瞬间,他都以为在这雪山中找到慰藉,他以为这是一切的答案,他终于可以抚平过去的伤痕向前看,也终于可以在重新信任另外一个灵魂,与其共同探索一部分未知世界。时隔多年,他也终于有了“再拍点什么留下来”的冲动。可仅仅是他以为。
他被一个自己以为像白纸一样简单、纯粹、一尘不染的人欺骗得彻彻底底。而揭开这层遮羞布的人,还偏偏是梁建生。
等到池羽家门口的时候,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飞速从侧面驶来,完全忽视了路标。梁牧也突然想,这是不是一场噩梦,他可以随着撞击也醒过来。然后给池羽打电话,笑着跟他说,你知道么,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看到我爸的那一刻,我就应该醒过来的。
然而不是。那辆车丝毫未减速,是梁牧也先踩了一脚油门率先通过路口,鸣笛声刺耳。他堪堪逃过一劫。
右前方就是池羽租住的半地下,红色的汉兰达也在街上趴着窝。梁牧也在停车熄火那一刻,呼吸还未平复。他按程序关窗,锁车,确认泊车妥当,才走到了池羽门前。
窗帘没拉上,他透过半地下的窗户,看见客厅是有人。晚上十点钟,池羽一个人在家,还没有睡觉。
他照例只穿一件短袖T恤和灰色运动裤,把白天找人录的他选择的路线用投影仪投到有雪板的那一扇墙壁上,正戴着大号耳机,闭着眼睛在复习动作。
他想象自己在黑梳山顶,从闸机开启——在山顶做后空翻入池,注意重心,落地靠后。随后粉雪高速滑行,注意左脚施力方向,前两个弯的速度控制。然后在右侧大石头上做360抓板。注意起跳时机。最后,跳完所有的动作,就是表演的时刻。他闭着眼睛,额头微微出汗,终于是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
梁牧也站在门口,声控开关堪堪亮。电池寿命仿佛走到尽头,这次的光比之前又弱了些。他抬起手,却没有叩门。
他向来是行事果断的人,从不靠拖延和逃避来解决问题。可就今天,就这么一晚上,他期望明天永远也不要来,希望他们彼此都活在一场幻梦里。
池羽还是他眼中最好的大山滑手,而他还是会在街灯底下牵住他的手。
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天气多云。
和前一天相比起来,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强降雪使碗池底部的雪厚了些,光是雪就堆出来一个如U型池一般的天然的小峭壁。
高逸曾经摸着胸口,非常客观地说过,池羽是最具有观赏性的野雪自由式滑手之一。单板比双板更加考验平衡性,在这样的野雪赛事里面,同样一片大山,双板运动员可以做出来的空中技巧的难度系数和炫目程度一般远高于单板的。FWT往年最耀眼的时刻,也几乎是被双板垄断,比如30米断崖后空翻,双后空翻,Sreamin’ Seaman 360(交叉双腿平转360)。池羽的出现,从他十七岁在考贝特走廊技惊四座开始,就是在打破常规。
他毕竟是玩儿公园和坡障自由式起家的,只是他自己喜欢无拘无束滑大山,才选择了这样的比赛。他把他出色的公园技巧和对大山的经验和了解高度结合,才形成了今天这种“如何在A点到B点间塞进去更多技巧”的鲜明个人风格。他的空中技巧腾空高,漂亮干净,成功率高,很受观众喜欢。
他曾经是Big Air(大跳台)冠军,到今天仍是大山野雪里面的big air(大型空中技巧)之王。
在滑大山的这帮人里面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线,滑完以后让你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倾倒向大山的那一瞬间,周遭一切实物都是完美的,他们称之为“White Moment(纯白瞬间)”。
而池羽在这方面,算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无法掌控全部的人生,那么至少可以让脚下这条线完美。
在黑梳山顶,他穿着梁牧也和郑成岭送给他的那件速迈的天蓝色夹克,抬手示意自己ready。
雪非常好,厚而松软。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雪山。
也就这一刻,风声静止,飞雪骤停,一切均清零。时光倒流回最初的起点,那一场雪没下,那一杯酒没喝,那个奖杯没拿,他也没有启动去往雷夫斯托克的皮卡。谎言不存在,悲剧未发生,天地之间只有一片白。
他想和他再接一分钟的吻,过十分钟颠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