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 2)
其实池羽自己也知道,他确实是把身体压到了极限,弹簧已经缩紧到最后一寸,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的应力性骨折,说白了就是运动过劳损伤。池羽也知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这一年里他冒的险属实是有点过界,到最后只落上一个应力性骨折,算是便宜自己了。而他的身体支撑他这么久,池羽躺在诊疗床上都想,自己都该说一声谢谢。
“接下来两个月不是不滑了,暂时没有滑雪的东西要拍了,你就正好歇歇呗。”张艾达又开始安排他接下来的工作。
酷力冰饮的广告在北美拍完了,后面还有极光EV、某轻奢服装品牌,手表品牌,甚至珠宝商都排着队。赛季之中,他实在是没档期。而滑雪高于一切,池羽和张艾达之间早就有君子协定。
池羽咬着吸管,点点头。
张艾达拍了拍他手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职业生涯还很长,我们慢慢调整节奏。“
池羽就点头说谢谢Ada姐。
张艾达看他这样,根本生不起气来。和他相处快一年,她也发现了,池羽的脾气是出了名地好,但小小年纪心事也挺重,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她从不觉得是自己偏心,只是在池羽身上,她花了更多功夫和他沟通交流,以获得他的信任。
“我们喝完去旁边做个造型,你头发也该剪了,我也陪你一起。”
“嗯。”
“别不开心啊,工作也没耽误。这就当放年假了。”张艾达安慰他说。
池羽就否认说:“没有。”
“这次回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我没法一直陪着你,但我可以安排实习生带你玩玩。”
“……都可以。”
张艾达看着他若有所思,这才说:“池羽,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
池羽这才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又点点头。
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两种运动员,出了成绩的,和其他。而他属于幸运的前者。他摘得了自由式大山滑雪界含金量最高的那个头衔,他是世界冠军,站上过阿尔卑斯之巅,身价上百万,现在正坐在中国最有名的体育娱乐经纪人面前喝奶茶。
他没有说不开心的资格。
可是,无论滑多高的大山,再得一遍冠军,想回到当初那种全力奋斗,随后快乐到忘我的境界,恐怕都难。
三个月前,他刚刚在FWT的决赛完成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竞技表演。
比赛地点是颇负盛名,号称“最难滑的大山”的瑞士韦尔比耶罗斯峰(Bec de Rosses)。往年的FWT决赛总是选择北面峰,而赛会方这次出其不意,选了Bec de Rosses的南面峰。北面陡峭,怪石嶙峋,而南面雪厚,如何处理流雪是最大的问题。这也是池羽之前几个赛季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他2018夏天到2019赛季初,都在高山野雪环境苦练。
在罗斯峰,他选的路线更是惊为天人。覆盖厚厚粉雪的开阔面瞬间缩窄到一个非常狭窄的,隐藏在石头下面的几乎只有两人宽的狭窄滑道。
池羽身着速迈天蓝色的冲锋衣,从峰顶Drop In。他在最上方开阔处跳崖,做了Frontside 720,随后接后空翻。令人炫目的两个技巧之后,解说正在为他接下来的滑行寻找撤离路线,可他竟然选择了加速放直板,钻进了这个狭窄的滑道。
所有的野雪专家都会说,对付流雪,有两个方式。你要么绕开它,别被他砸死,要么你比他更快,你跑赢它。
所有选手都选择了从石头上面过,或者绕开这里,选择别的路线。Bec de Rosses的坡度太大,从上方滑行带起来的流雪会把你堵死在石头缝隙里面,到时候连救都救不出来。
可池羽竟然选择了从里面过。
当池羽以89公里的时速钻进狭窄的石头缝那一刻,解说的心跳都停跳了。
洞口,流雪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把跟拍的无人机都给覆盖住了。无人机当场被拍在石壁上,瞬间摔得粉碎,转播屏幕全黑,导播赶紧切镜头到全景。全景里面,池羽消失在狭窄的石头缝里,整个石头缝都被流雪风暴包裹。那是五秒地狱时间,没人知道他怎么了。
可随后,池羽像一支天蓝色的箭簇,从洞口了钻出来。他身后,是银白色的千军万马,这一幕好像史诗电影的最终章。池羽差点把Bec des Roses的南面峰滑出来一场一级雪崩,而他自己却安然无恙地从另一端滑出,似有神祗庇护。
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这是一条当天没人敢选择的路线,哪怕是平均时速更快的双板选手都要打个问号。
漂亮的自由式空中技巧,流畅的滑行,无与伦比的线路选择。
那天结束之时,FWT一反常态,已经提前公布了今年的line of the year(最佳线路),毫无异议,非池羽莫属。这条线,南面峰首个单板滑手选择的最佳路线,也有了新的名字。就叫Yu Chi Line。
摘下雪镜那一刻,他还是很平静。他知道,他刚刚滑出来足以改写他职业生涯的一条线。身前身后,大雪白茫茫一片,可监视器显示他心率145,还逐渐趋向于平缓。
十几台高清长焦镜头怼着他的脸拍,可他只能想到一年之前,他踩着飞行家雪板,站在惠斯勒的道外。大雪过后,那个人信任自己,也跟来了道外,正踩着粉雪板,举着个小相机对着他按动快门。他从那个镜头里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又到了一月底,梁牧也的生日刚刚过。分别时候他对自己的祝福一一实现,此刻池羽无所奢望也无所求,只想简单说声感谢。可他们之间已隔山海。
他跑得赢流雪,却跑不赢倒退的时间。
第52章 飞天
梁牧也看到郑成岭表情凝重,心里一沉。他第一反应是,潘一格不顾之前的约定,自己提早开始了攀登,结果出了什么意外。
还没等他出声,郑成岭仿佛猜到他想法,说:“不是一格,是他爸。”
“他爸?”梁牧也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爸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连夜从老家赶过来,跪在一格门前求他不要去。”
事情就是他堪堪入睡后,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梁牧也往外一看,才看到,所有房车的灯都亮了。远处潘一格的车门口黑压压聚集着好几个人。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近前,就看到地上风度尽失、大声叫嚷的中年男子,脸色僵硬难堪的潘一格,和旁边沉默得一言不发的唐冉亭,瞬间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对旁边围着的人说:“都散散吧。我来。”
唐冉亭开口,想说点什么,是梁牧也对她说:“今天保护点还没检查,冉亭你去吧。”
潘一格对徒手攀的痴迷要从五年前算起。他和钟彦云当年一样,出去徒手攀从来不告诉外人,经常是一个人摸着黑去,爬完了再回来。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公之于众。要说潘一格徒手红点过多少条线,多难的线,没人清楚,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的家人当然也对此并不熟悉。最近两年,他在圈子里名声大噪。几个月之前,他去年在斯阔米什训练时,黄鹤给他拍的徒手攀的一些短视频在网络突然走红,父亲才辗转从亲戚处得知了他想做中国徒手攀岩第一人的目标。
老爷子当场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说潘家三代独传,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以视人命不顾。几番争执以后,潘一格是趁一个夜里,偷偷收拾行装,从家里溜走,来到格凸大本营和他们汇合的。
潘一格性格非常孤僻,家庭四面墙内的争执,他几乎从未跟人提起过。梁牧也也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潘父大声闹着说他们杀人,还说要叫警察。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
去年在斯阔米什,寡言少语的潘一格曾经用七个字形容过这种精神和状态——“朝闻道,夕死可矣”。
钟彦云说过,潘一格也说过,凡人会追求长寿没错,可对于徒手攀登者,生命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体现在尽可能地评估风险,不去尝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潘一格这三个月把CMDI墙爬过百余次,关键部分如‘飞天’、‘罗生门’,他甚至重复了千余次。
可这样的道理,又怎么能跟一心要延续香火的老一辈讲得通。
当日的登顶计划当然是当场取消。郑成岭和梁牧也劝潘父劝了一整个早上,终于让他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最后,潘一格向父亲用自己的名字发誓他不会摘保护绳,这才让潘父暂时离开了现场。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潘父的车子前脚离开,潘一格就对他说:“梁导,我还是想爬无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