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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佳宁看在眼里,在后面笑:“你别给他beta了,伤感情呐。跟我去旁边爬爬新线吧。”
梁牧也没说话,抬头看着池羽固执地忽略小点,一个dyno,全凭一股子冲劲儿硬拉,这次还真吊住了。他关心则乱,在底下龇牙咧嘴。
谭佳宁看出来了:“你还心疼上了。”
“他后背有伤,年初就练多了,又没注意拉伸,晚上都没法平躺着睡觉。”
白色背心底下,池羽仍然在贴黑色的KT绷带。池羽身体离墙太远,还是掉下来了。而且是Knee bar时候掉下来的,腰着地,又是咣当一声。
梁牧也无奈,还是走上前问:“没事儿吧冬冬。”
池羽是绷紧肌肉做好准备摔的,倒是一点也不疼。 他就说:“没事。”
“我跟你说的解法更好,你试试……”梁牧也话没说完,池羽一骨碌爬起来,自顾自地磕自己的方案。
钟彦云走近前,在他身后抱着胳膊,突然开口说:“牧也觉得每个问题都有最优解,是吧。” 他在远端看着俩人在这儿冷战半小时,终于憋不住了,也加入了讨论。
梁牧也没否认:“客观来讲,确实是有。”
钟彦云对着又在knee bar处失败的池羽说:“小羽歇会儿,看着beta一下吧。”
池羽还挺委屈:“他都不给我演示,非得按照他的方法。”
他还告上状了。梁牧也跟他没脾气,就笑着摇头,心道,老钟肯定和我一个解法。钟彦云那有多少年的攀爬经验,最近在云顶定了好几套线,他肯定一看就知道什么方法能最快到顶。
钟彦云上墙,可两步之后,梁牧也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用池羽的思路,dyno加knee bar爬完了这条线。他一边爬一边给他解释,knee bar的时候如何注意平衡身体,怎么连接下一个手抓的岩点,听得池羽连连点头。他也确实正跟梁牧也置气呢,梁牧也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但听钟彦云的话他听着就条条在理。
钟彦云下来以后,给事情下了个定论:“要我说,你俩不是争一个脚点,而是攀岩哲学不一样。这条V6的线是我定的,那个抓点是不是摆设,也是我说了算吧。”
这下,轮到梁牧也目瞪口呆。
“所以定级是V6不是V5。”梁牧也明白了。
池羽有老前辈钟彦云撑腰,底气足了,立刻擦了点镁粉,重新上去练习knee bar那一个点的动作。
钟彦云接着说:“在重庆云顶,他没人指导,就能复刻出泰坦尼克那条V2上面黄鹤的单手解法,他能不会伸腿够一个脚点?池羽的下肢力量非常稳定,也够灵活,knee bar平衡他能做的比你好。任何一条线不是为了单独一个解法设计的,大山也没有最优解。你想蜻蜓点水,他想大刀阔斧,都可以。他想这么解,想做大动作,那就让他去做。”
梁牧也心悦诚服,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这几个月,他也发现了,自己平常是想的比做的多的那一类攀爬者,遇到难题,经常一言不发,看别人beta,分析利弊,计算得失。如何最大化自己的时间和效益,如何省力,在最短时间内征服最多条路线。他结束一个session的时候,经常不仅是身体疲累,决策思维也会疲倦。
可池羽跟他完全不同。他对待生活中诸多问题,就跟他在岩馆磕线一样,就是凭感觉选脚点,用蛮力上。一次感觉不对就再来一次,反复地磕。雪崩了,状态不好,他就逼着自己再上山滑。自己在慕峰受过挫,就陪自己再爬一遍。在永盈吃饭的记忆不好,就用好的来覆盖。他也有那个勇气和决心,仿佛掌握某种不可言说的秘籍,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克服万难,达到终点。
谭佳宁再走过来的时候,看池羽都挂knee bar了,吓了一跳。
“还是小心点,下个月还去未名峰呢。”她说。
梁牧也在后面看他四五次knee bar,现在正稳扎稳打地落实钟彦云刚刚讲的技术要点,练习了不知道第多少遍。
“他没问题。”梁牧也笃定地说。
池羽也许是听到了。Knee bar到最后一秒,他右手撑起来,竟然成功够到了下一个小小的抓点上,随后一鼓作气,终于是把这条V6攻克下来了。
他真是累了,根本没有爬下来,直接脱手从最高点跳下来的。他笑得很开心,也很纯粹。
梁牧也两步上去,不计前嫌,要他击掌庆祝。“宝贝厉害。”
池羽击掌的动作做了一半,就伸出满是镁粉的手捂他的嘴,梁牧也被细碎的粉末呛得直咳嗽,脸上也白了一块。两个人在这边推来搡去,惹得远处钟彦云都笑。
有句话说得好,最好的滑手是山上最开心的人。驶离岩馆的时候,梁牧也想,钟彦云这根本不是来指导池羽的。而是又给他上了一课。生活也许没有最优解或最短路径,他从探索户外的前辈身上学得不少经验,也是时候该把目光投向身边人,聆听他的想法,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解一道道题。
第98章 未名
池羽仿佛自己和自己有个约定,解完了那一条线,就移除了冲顶路上的最后一道阻碍。从广州云顶那一攀之后,坐进梁牧也车里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梁牧也知道,池羽这是进入了备战的倒计时状态。从那天晚上开始,池羽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东西,一个目标——去喜马拉雅北坡,滑降它儿时梦中的那座山峰。
在霞慕尼,他从FWT的资格赛赛场收拾东西直接赶赴山里,全程都在比赛的情绪之中。在慕峰期间,他们的战线则拉得很长,从适应期到等待冲顶的缓冲期,一直是循序渐进地进入到最终状态。之前这两次滑降,也分别都有滑手朋友陪伴在身边。而现在不一样。
这最后一程,是池羽一人和未名峰的约会,是他单枪匹马的战斗。这次,他的心理准备的时长也似乎是和挑战的艰巨程度成正比。他比之前两场大山之旅进入状态得都早。
梁牧也并不能从头到尾都关照他,陪伴在他左右。因登顶更困难,喜马拉雅的北坡大本营的基础建设远不如南坡,他回北京后,又先一步到了广州,和摄影团队的八个人一起核对器械清单。可他仍然坚持每天晚上和池羽打个电话道晚安,有没有事情都要打。他也就眼看着池羽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他俩的状态好像调了个儿,梁牧也很松弛,而池羽则紧绷。到达西藏之后,他自己有上顿没下顿,池羽也总不记得吃饭。有好几次,到了饭点,都是钟彦云来他们屋敲门提醒的。日喀则到北坡大本营的简易公路有快四百公里长,梁牧也都撑不住,在颠簸的路上靠着池羽的肩膀阖眼休息。而池羽给他当了一路靠枕,也睁了一路的眼。
两天的适应性训练过后,他们终于才从大本营徒步走到了未名峰。
站在山脚下时,池羽就已经控制不住。他没戴太阳镜,正望向那座拥有完美峻峭雪脊的高山,一动也不动。眼睛被正午的阳光和白成一片的雪刺痛,泪水是从发红的眼底溢出来的。他依旧太过安静,甚至不想去擦,好像擦了就是要承认它存在似的。
唐冉亭心里难受,想走上前去安慰,被谭佳宁轻轻拉了一下。
是摄像机还在录制。梁牧也站在他身旁几步,肩膀上正扛着稳定器和电影摄像机。可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停止拍摄。他想过去抱抱他。
那天晚上,轮到郭凡给全队做饭,他边生火边悄悄地问梁牧也:“小池刚刚怎么哭了啊。”
王南鸥还在一边替池羽说话:“他没戴太阳镜,刺激到了吧。”
“老郭,追过星吗。”梁牧也突然捅了捅郭凡,问他。
郭凡愣了一下,老脸一红:“算是……有吧。谁能说没有呢。”
“假设你喜欢了十年的明星,遥不可及的偶像,突然间天仙下凡,出现在你面前。还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梁牧也笑着说完,“就是这个感受。你能不哭吗。”
未名峰,池羽十三岁收到了封面印有这座山的图书,二十二岁时又得到了它的坐标。二十三岁时,那张封面照片被梁牧也冲印成海报尺寸,挂在他家的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那座远在天边的梦,如今正伫立在眼前,并且即将被他握在手心里。
那天晚上,池羽依旧按照他在慕峰时候的习惯,开始规划滑降的路线路线。铅笔末端被他咬在嘴里,像在课堂上走神的坏小孩。梁牧也很想把铅笔拿下去,狠狠亲他嘴唇,让他别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