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点灯风波(2 / 2)
“四叔公真可怜,我们以后可以陪他玩啊!”嘉叶看着父亲。
大山苦笑:“他糊涂了,分辨不清楚人,见人就说是水鬼,夺了他儿子的命,要打人家。”嘉叶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哥,你带有成回去休息吧,不要再说这些晦气事情了。”韩婉珍迫不及待要结束这场谈话,今天她儿子的灯被打翻了,她心里象压着个秤砣般难受,她琢磨着明天的春社,要让这几个孩子吃上头肉,去去晦气:“大山,你送送我哥父子俩,顺便找三叔公说说,明天的春社让这个三个孩子去帮忙,吃头肉,沾点喜气。”
“也好!”大山敲了敲水烟筒,拉了拉鞋跟,和韩宝泰父子一起走了出去。
有人说粤语是最接近唐朝语言的现存语言,不管有没考究,南粤的风土人情有些另类,封存了很多有地方特色的习俗。比如说“社”,粤西乡村城镇一年四季都会有“社”,聚居在一起的人烧几头猪祭拜庙宇,然后分吃猪肉和猪肉汤煮的饭,接着还要“唱大戏”——请粤剧班露天搭戏台表演七晚。有的地方不怎么有钱,就请木偶戏班。这些事情都是族长召集,程家村的族长是三叔公。
今年是“夏社”,每户出两升米,还有五块钱。早晨,韩有成听到了远处猪的嚎啕声,他赶紧爬起来去找嘉叶和嘉树。
在村子的“地堂”(农村晒稻谷,堆稻草的地方),四头猪倒挂在木桩上,血噗嗒噗嗒往下滴,三叔公他们拿着火燎噗哧噗哧地烧着猪身上的毛,听说今年的猪是煮的,不烤。虽然让人有点失望,不过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社饭,仍算是补偿了。
韩有成三人趴在高高的稻草堆上,又惊又喜地看着男人们杀猪,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睛就闭上了,嘉叶吓得“啊!”尖叫,嘉树被吓着了,咕噜一下从草堆上滚下去,掉在稻草堆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像个被风摇晃着的稻草人。
“韩有成,程嘉叶,下来!”三叔公冲着草堆顶上的两人吼起来“猪还没死,就想吃猪肉,看好小树!再有什么闪失,扒了你们的皮!”
“得令!”韩有成倏的一下从草垛跳下来,嘉叶小心翼翼地滑下来,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她恨不得离开。
周围的叔叔伯伯全都哄笑起来,更有人喊起来:“让他们洗猪大肠。”
“三叔,反正人手也不够,我们还要挖灶!”
三叔公打量了一下他们,接受了建议:“去那边帮婶婶洗猪大肠,一会让你们吃‘猪下水’(猪杂)。”
韩有成暗乐,答应得特响亮“好!”,嘉叶撅了撅嘴,十分嫌弃大肠的臭味,她心里暗自嘀咕:这是哪门子喜气,一股子杀气。
眼前浮现猪扯着脖子惨叫,扩大的瞳孔布满血丝,嘉叶汗毛都立了起来,猪肉顿时不香了。
九点,叔伯们已经把灶挖好,架上六口大铁锅,每个锅里都闷着一头猪,婶婶们烧水不一会就闻到肉汤的香味了,有成围着锅转来转去,殷勤地递着柴火,三叔婆很不耐烦:“不用帮忙了,一边等着。”
“三叔婆,你太累了,我给你捶背吧”有成不停地给三叔婆捶肩膀,逗得她乐呵呵。
猪煮好了,开锅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许久没吃肉的小孩渐渐围了过来,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嘉树的口水嗒嗒地往下流,可怜巴巴等着赏肉,四叔公擦了擦他的小嘴巴,把一小块肉塞进他的嘴巴,小嘉树吧唧吧唧地嚼着,开心地拍着手:“好吃!好吃!”
三叔公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好爷爷,韩有成三个因为“劳苦功高”,领到的“猪下水”(粉肠、腰子、肝、猪血)比其他小孩都多。累了半天的叔叔婶婶们,找个草垛,三五成群围坐着喝猪红(猪血)汤。因为下午还要祭拜白马爷爷,煮社饭,赶在大家放工回来,分好社饭、社肉(猪肉),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忙着吃饭。
嘉树挨着三叔公坐下来,“叔公,白马爷爷是谁啊?”她喜欢听他讲故事。
“一个大将军,因为他骑着白马,所以被称为白马爷爷。”
“为什么要拜他?”嘉叶突然对这个将军充满了好奇。
“白马爷爷是东汉光武帝时的马援,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交阯郡雒将之女征侧、征贰聚众造反,占据六十余城自立为王,光武帝拜马援为伏波将军,统领一万余人南平交阯,经过一年多浴血奋战,马援全歼征侧、征贰,马援每攻取一县一郡,就废止苛政,完缮城郭,兴修水利,抚境安民。老百姓都很爱戴他,所以给他修庙,祭拜他。”三叔公娓娓道来,嘉叶听得失神。
“原来帮助大家,才能坐在庙里。”嘉叶不由自主感叹!
三叔公哈哈大笑道:“是这个意思。”
嘉叶疑惑地看着三叔公问:“叔公,为什么嘉树能点灯,我不能点灯啊?”三叔公看着这个把他的书柜都翻遍的小女娃,沉思了一会,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能,你若做了女状元,程家村为你点灯,把你写进族谱里。”
旁边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们知道族长一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大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继续听着。
“什么是女状元?”
三叔公盯着远处的文台山,想起他爷爷说的话:那文台山是包青天的案台,但背靠九洲江,应该是个女青天啊。他凝视着嘉叶:“读书第一名,考上大学,你若考上大学,你就是我们程家村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个状元。”
“我肯定能考上”嘉叶站起来,拍拍胸脯“我当得了女状元,我也当得了女伏波将军!”
韩有成讪笑着一把嘉叶按下去:“公仔书看多了,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全村人都知道程大山的女娃爱读书,但是不知道她爱作死,竟然在族长面前豪言壮志,大家都哄笑起来,四叔公颌首微笑:“当得了,当得了,到时叔公给你在祠堂里上最大的灯!”
人一生知之甚微,用未知来安慰一下已知,这不失为人类的明智,神吃完之后,总算轮到人了。“社”可以说是现存人类最古老的平均主义,分猪肉的叔伯都是村子里使称的好手,绝对不会多一两油,少一钱骨。太阳落山的时候,地堂聚满了人,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年的社饭和猪肉,农民的快乐也可以很简单,可以是一头牛,一头猪,甚至仅仅是一口猪肉汤煮的饭,几块猪肉。
满足的笑容、土黄色的脸色、沾满水烟垢的牙、被海风吹刷的红晕……谁也不曾意料到到,他们会被时代卷入改革开放的洪流,经历一场场欲望与良知的搏击。
程观生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的死亡却从没有停止过,生命往前走,能丢的就丢,不能丢的也得晾起来,活着不成为别人的负担,不成为自己的累赘,才接受人间的烟火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