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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一种极缓慢、极沉闷的雷,在他的胸口不停地击劈敲锤着,又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拉链般的皮肤上溢出来,又沉下去。
他忽然沉下眼,掩住眼底那一些互相搏动的情与绪,他抬头,看向苏折时,忽然没有了平日里那股淡漠与阴郁。
而是某些部位似乎更加平静了,某些部位似完全坚定了。
“魔尊派你来帮我,我猜得出——他大概是想让你来拉拢人心。”他沉声道,“可你如今劝我不要去拼命,不要去送死,想必魔尊听到,得气得跳脚的。”
苏折一愣,尽管心里有裂开的慌,表面仍尽力维持成竹在胸的静,他刚想说点什么,陈小睡却主动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必担心,不管你说这些话是真心还是拉拢,我都没有看错你,这点就已经足够。”
他笑了笑,忽然又把胸口的皮肤灯罩给拉开,从那盏莲花灯里取出了一根淡蓝色的灯芯,然后用拿手蘸了点儿水,在桌面上写起一行簪花小字来。
“有些事,我不想魔尊听到,干脆就写下来了。”
连魔尊都不能听到的话,那能是什么要紧可怕的话?
苏折忽生警惕,依样用水写道:“你把灯芯拿出来做什么?”
陈小睡心脏中的莲花灯不过就存着区区两根灯芯,他直接拿出来一根,就相当于拿出来了一半,这是要做什么?
陈小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态度变化,写道:“不必紧张,这不是‘眠灯’的灯芯,是‘醒灯’在遗失前,留了一根它的灯芯给我,这是其中一根‘醒芯’。”
醒灯与眠灯对等,也拥有十六根天材地宝所铸就的绝等灯芯,这竟是其中一根?
陈小睡到这儿,手指顿了一顿,竟写下了一句重达千钧的话。
“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苏折眉心一颤,意识到大事将至,笔下近乎飞速地写道:“连魔尊都不送,你送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陈小睡不慌不忙,好似破釜沉舟一般砸完了所有的后路与犹豫,手下丝毫不停歇,快如奔雷一般地写了一大段字字悚人的狠话。
“倘若有一天,我体内灯芯完全失控,或是魔尊决心与仙门开战,一次性点燃八根‘眠灯’的灯芯,使大半个仙界陷入永眠……”
“真到那一刻,就只有拥有醒灯‘灯芯’的你,才能保持清醒,唤醒一切了!’”
第17章 慕容偶的一条街
此处因有灵性之雾的遮掩,魔尊不容易听清楚心声,而且他刚刚答应过苏折不再时时读心,此刻也未必就在读心。
但是他毕竟是魔尊,即便不能听心里的声音,耳听得八方动静,搞不好能听得到物理上的声响。
所以陈小睡特意以水写字,掩盖声响,把一番惊天动地的秘密透给了苏折,又把绝无仅有的“醒灯”灯芯托付。
他是在赌。
赌苏折会是那个扭转一切的关键。
赌魔尊终有一日会点燃八根眠灯灯芯,使大半个人间仙界都倒退入永无止境的沉眠!
这场赌的风险和利益都上升到了一个无边际的地步,就像是天与地那么宽广的一场豪赌。
这样一场风险赌博,苏折能应么?
不仅是为了陈小睡的性命相托,更是因为他绝不忍见大半个世界从此沦为无生气无仙妖的废土!
一场战争本就不该牵连无辜,何况牵连的不止无辜,还有这些土地上流窜运转的灵气与仙息!
陈小睡继续写道:“所以,你接受了?”
苏折在沉默中点了点头,如同写下了一个有去无回的承诺。
与之相对的,他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口子,把那淡蓝色的灯芯硬塞了进去,这灯芯似有灵,一入血口就似游鱼入了海,如蛟龙翻了身,在他的脉管四处游窜不休,却被苏折以自身妖力引导,直接导向了丹田气海的位置。
那边储存着他的妖丹,还有他看似生生不息的本命源火。
灯芯就在火焰附近,只要他心意稍动,就能试着点燃它。
一旦点燃,就是以自身为灯,向外扩散无边无际的醒意!
陈小睡见他面目严肃,又写道:“不必时时想着点燃,单只是存着这‘醒灯’灯芯,就有很多好处。”
比如,这世上最危险的幻境、幻术、幻雾,统统都对他没有用处,而苏折身储醒灯灯芯,就如同一道盛放灯芯的灯盏,哪怕是在陈小睡的呼噜声里,他也能保持一定的清醒,不被拉入沉睡当中。
这一点陈小睡不说他也猜得到,当下便点了点头,描着字的手指轻动微闪,犹豫几分,还是写出了一行真情实意的字。
“这份礼太重,谢谢……”
陈小睡忽一言不发,握住了他写字的手。
苏折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对方却只是炯炯有神地看了他,一双眼看得不动不转,犹如琉璃般光色洞彻。
好像一个无情无绪的人,正在笨拙而僵硬地学着如何去表达感情,结果却卡顿了、僵持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看得太久,苏折都有些被看得毛了,陈小睡忽的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晃了晃,仿佛是示意了一句“不必多谢”,然后就转身离开。
他来时步履沉重如一记记闷雷,走时倒步伐轻盈似一道道清风。
虽未看到他的脸,但苏折猜他是在微笑着离开的。
因为看他的背影,就好像是卸下了身家性命那么重的担子,又似是真的交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苏折摇了摇头,唇角勾出月牙子一般的弧度,笑里撂下三分苦味,又摆上四分释然。
是啊,何必说谢呢?
对于他们这种存在来说,能说谢的向来只有行动而已。
黑色长刀已交给魔尊研究,白鼓琵琶天魔被苏折束在背后,金线绕在腕部,如今又受了光光的骨灰坟饭便当,有了这至关重要的“醒灯”灯芯,还添了三件法宝,全身都是金装。
也是时候去找老大了。
一日后,金宵城。
苏折进了城门口,来到最热闹繁华的西市街。
这街道上倒是遍布绿植、尽种杨柳,远望似一排排绿丝宫绦挂在人手臂上,柳树旁的白墙上涂了香漆粉料,靠近时乳香花香香香入鼻,白墙绕着顶楼檐阁、拥簇着数十金柱青瓦,几百雕甍画栋,这已经是街景的顶配了。
更别提,各色曲栏白阶如织丝似的穿插,各类衣饰行人似河道上漂着的一艘艘五彩小舟,各行摊贩瓦楼似雪原上盛开的一朵朵金帐,人与物与景,无一处不是共建风流,没一个辜负这富贵街景的。
哪怕苏折见多识广,也不得不驻足、停留,发自内心地赏、闻、 玩。
赏,是眼向陈家的金银铺子瞅,朱家的漆器铺子瞧,目光朝李家的茶坊里逡巡。
闻,是冲唐家的香料铺子里闻,对着刘家的羊肉铺子里拱供鼻子,对着酒店里飘出的酒香品上一二又三。
玩,是书画摊里问字画、珍玩摊里找古董,再去买几分精巧剪纸,去说书人的摊子里钻一会儿,最后去雕蜜捏糖的人那儿讨些果糖。
玩来走去,就在他看上去好像完全忘记了此番来的目的时,苏折忽然大步一转,绕开最好的几个摊贩,走到一处小摊贩前。
这摊上并无茶饼甜果等一应美食,也没有一个商贩在叫唤守候。
只有一群衣料破败、形容诡异、身量不足掌心大小的人偶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