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阅文旗下网站阅读我的更多作品吧!
毕竟只有一个世界/为我们准备了成熟的夏天/我们却按成年人的规则/继续着孩子的游戏/不在乎倒在路旁的人/也不在乎搁浅的船/然而,造福于恋人的阳光/也在劳动者的脊背上/铺下漆黑而疲倦的夜晚/即使在约会的小路上/也会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时/降落的冰霜/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你和我还有很多人
九月的第一天,每个学生都记得这个日子,数不清的钱,交不完的作业,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很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你也在这天。当时我们才十六岁,你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在意你僵直的腿。
芮城中学门口的公布栏挤满了报到的新同学,一个瘦小的长头发女生,被拥挤的人潮推来推去,几乎倒在我怀里。“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林紫雨。”我踮起脚扬起头,在密密麻麻的名单里搜寻,背上的行李要挤进五脏六腑。“高一八班,我们一个班!”你纯净的眼里露出喜悦。
出了人群,我放下两个绿色的大网兜,才发现手上几道深深的勒痕。你问我疼不疼,掏出一块整齐的白手帕,轻轻抚揉我的手掌。你穿一件绣着花边的白衬衣,素净的脸上有一丝微红,像是染上了秋日的霞彩。我一下怔住了,忽然有一种被宠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坐在床边,用温暖的手给我擦身体才有过的。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当做偿还,我帮你去系头上松散的橡皮筋头花,可那个紫色的小花最终还是歪歪扭扭。身边的女生们都喜欢粉色红色花色,我第一次看到紫色头花,高贵优雅又带一丝忧伤,就像你紫罗兰姑娘。不过扎头发这件事对从小留短发的我来说,比打架难多了。为了缓解尴尬,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沈楠,“楠树的楠,我爸爸总把我当男孩养,那个字是我千辛万苦改过来的,千万记住了。”
你笑着点头,主动提起我的绿网兜。我不明白你笑什么,我的名字,我特别强调的语气,还是我露耳的鸡窝一样的头发,随意蓬得高高的刘海,男孩的打扮。忽然才瞥见网兜里的旧饭盒上写着鲜红的“沈男”,恨不得立刻抠掉那个讨厌的字。
芮城中学占地很大。进入正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土操场,穿过操场,有一处幽静清凉的办公大院,周围许多高大的松柏,将院子遮蔽得几乎看不到阳光。从旁边的小道转了几个弯绕出去,视线变得开阔,高高低低的楼房尽在眼前。
我边磕瓜子边像导游一样,给你介绍餐厅礼堂教室宿舍,吹嘘我对这里的了如指掌。
“作为芮城人,你真的一次没来过吗?”
“我在汉阴长大,几个月前才搬回这里。”
你的声音似乎是飘到我耳边,回头才看到你吃力地一摇一晃,随时要摔倒的样子。旁边几个男生女生盯着看。
“看什么看?小心撞到电线杆!”
“你腿受伤了吗?是不是刚才碰的?”
“不是……你介意我的样子……”
“当然不会,一个人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姿势走路,留什么样的头发,都是他的自由,只要没违反校规,谁也无权干涉。你只管跟着我,谁再瞅就让他眼睛变瞎。”
“你真是个特别的人,就像你的名字,珍贵稀有。”你眼里露出感激和崇拜的深情,其实我就随口说说,但还是骄傲地吹了句不成调的口哨,“我们以后就做稀有人种吧,白天鹅中的黑天鹅。”
有人在后面大喊楠楠,敢在学校里这样叫我的人,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我已经警告过他无数次,可他屡教不改。就像《上海滩》早过时了,他还觉得冯程程最漂亮。
张大富矮矮胖胖,留着傻傻的小平头。我们住在一个工厂大院,从上托儿所就是同学。虽然只高出芮城中学录取线一分,可他妈妈一天内已经让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喜讯。
“为什么不等我,我可以给你占座位扛行李,我在车站等了你好半天呢。太好了,我们又在一个班。”他自顾自地啰嗦,从繁多行李中腾出一只手跟紫雨打招呼,“我妈说要占个好床位,她担心我住上铺不方便,你们俩也快去,晚了就没了。”他说完便跑,顺带从我手上抓光了瓜子。站在我身后的你,终于长出一口气。
“你怎么了?”
“我有点怕男生。”
我怜惜地看着这个美丽中带有残缺的女生,根据我的江湖经验,她最容易成为男孩围合欺辱的对象。“不用怕,我保护你。再说他从小就是软糖包,我们刚上一年级,有个女生叫王小平,他整天黏着人家,连他刚学说话的弟弟也对着他喊平。不过小硕,小硕后来死了。”
你惊讶地张大嘴,眼里露出浓烈的哀伤。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后,你也是同样的表情。这是我关于你最深最痛的记忆。
二十个女生一间宿舍,简陋的大通铺木板床,上下两层。木板有坑坑洼洼的黑点和疤痕,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四周的墙壁已经发黄,上面有几处黑色暗红色的印记,或许是脚印,或许是血,应该是以前住过的人留下的,不知道长什么样,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心里说不清的芜杂,像屋顶随风摆动的蛛网。
16岁的我第一次离开家,早晨父亲把我送到车站,让我一个人去新学校。“跟紧车上那些学生,凡事不要怕,不要慌,有什么困难找老师。吃饭别省钱要吃饱,睡觉记得盖好被子。”
“知道了,快回去吧。”我侧过脸,迅速关上玻璃窗,极力忍住讨厌的无端涌上的委屈。瞬间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来,她一定在家哭得稀里哗啦。在她眼里,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可她对我最不放心。我11岁来月经,她惊讶地对着便池的那摊血大叫,我平静地撕下一长片卫生纸,学着那些女人的样子,折好了垫在内裤上。她赶紧把纸篓里沾血的纸团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那东西肮脏无比。
车缓缓开动,原本想象的离家之后自由的快感与兴奋全然消失,只剩下无名的孤单笼罩了整个身体。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紫雨回家取行李了,我躺在床上,啃着撒了料包的干吃面盯着那一丝蛛网发呆。
打开水要去很远的地方,从东往西,穿过长长整个校园。根据多年战斗经验,和看大门的老师搞好关系无比重要,我拿着自己的暖瓶,又殷勤地提起她的花白色大茶壶,她鄙夷地说你不行的。
开水池前黑压压的人,不知道都从哪冒出来。一长排水龙头哗哗响,雾气四处弥漫,不时有暖壶摔碎的响声,女生吓人的尖叫声。“小心烫,小心!”里面的人艰难地钻出人群,满头大汗,像刚刚蒸过桑拿。
我看着手里的茶壶暖瓶,嘴里觉着很咸很渴,只能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姐姐如果看到,一定又嘲笑我活该。上小学时美莲找我借课本,我立刻给她,老师上课检查,骂我连书都不带,罚我站了一节课。一个男生上课和同桌打架,老师在一旁制止不了,我从卫生角拿出簸箕,朝他脑袋拍了一下,他立刻安静了。老师说我欺负同学行为十分恶劣,记大过一次。上了初中,我看不惯一个女生欺负朋友,冲过去找她理论,却被对方死死压在地上,我的朋友早不知躲哪了。我觉得自己是英雄,姐姐说我根本是傻子。我知道比我大三岁的她,总觉得父母偏心,所以处处都要压制我贬低我。
我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终于挤进去。战战兢兢接完水,阀门却关不住,滚烫的水花四处飞溅。一个蓝色身影挡在我前面,热水一下溅到他手臂,他快速关掉龙头。“你的吗?”我本能地把壶盖给他,他提起大茶壶往外走。
等我一身狼狈挤出人群,却没有看到他,刚想喊小偷,才发现茶壶安全地放在花坛一排冬青前。回想刚才的一幕,忽然觉得可笑,向来天地不怕的我,什么时候需要躲在别人身后,而且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生。他的背纤瘦挺拔,有一种家常可亲的温暖,我竟第一次体味被人保护的感觉,我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优越感和幸福感。一层层的人,像海浪般涌上来。我不知道他重新进去打水还是已经离开,没看清他的长相,没来得及跟他说谢谢,只记住一个穿蓝衬衣的背影。
我在路上歇了又歇,在众人注目的优厚待遇下,全身虚脱回到宿舍。紫雨和父亲正在整理东西,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几秒钟,才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堆出笑脸感激我给紫雨占了下铺。他脱了鞋踩到木床上给她铺床,他体形微胖,蹲在不到半人高的地方,粗气急喘,加之动作不熟练,褥子折过来翻过去,他额头上很快全是汗。紫雨在一旁劝他下来,可并没有效果,她的脸从双颊红到耳根。
宿舍里的女生,有像我这样一个人来报到的,有父母或者母亲送上学的,只有他是唯一一个为女儿铺床,把已经16岁的她当小孩看待的父亲。所有的事情做完后,他摘下模糊的眼镜,掏出手帕擦擦汗,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审视了我一遍。在熟人眼里我是女孩,在陌生人第一眼常常被认作男孩,这种模棱两可的性别,一定让他觉得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