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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很红,很大,红的像血。
血一样的夕阳照着这座边陲小镇,照在惨白的墙壁上,像是照着一张张死人的脸。
贺青冥还未踏入这座小镇,便已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气味往往可以带来很多讯息,比如润泽的水气,清新的土壤的气味,还有徜徉在风中的花气,它们往往代表着初生的春天。
春天总是很美好的,但春天里也会发生惨剧。
边陲的风沙很大,贺青冥看见屋舍下有什么东西在风沙里微微摇晃,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舍下往往挂的是灯笼,灯笼底下,该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温馨的笑脸。
天色已近傍晚,这个时候,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要赶回来和家人团聚的。
贺青冥已没有家,他还有家人,但他没有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他曾经是有家的,曾经他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但现在他只是别人的“父亲”。
作为父亲,当然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跟着自己涉险,贺青冥也一样。
何况他的儿子只有五岁,还是个天真烂漫,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
他的儿子,虽不是他的亲生子,却也已和亲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停住脚,他看见屋舍下挂着的一张脸,一张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的脸。
屋舍下还挂着许许多多的人脸,或者说,人头。
地上则是被踩烂的灯笼。
大红的灯笼,惨白的脸。
这样一副场景,是个人看见也要被吓上一跳,然后慌不择路地逃跑。
做这些事情的人,也正想看到人们被吓一跳。
但贺青冥却不是人,他入江湖数载,救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被他救的人膜拜他,被他杀的人恐惧他。
他是他们的神,也是他们的魔,但独独不会是人。
贺青冥望着这些咚咚作响的人头,却做了一个只有人会做的动作。
他伸出手,一一合上了他们惊惧、痛苦、绝望、恐慌的眼睛。
昏黄的风沙夹杂着蝇蝇细语,像是人海里来来回回的潮声。
昔日的乐园已经变作断壁残垣,烧焦了的房梁倒塌下来,激起一地尘埃。
谷场中央,并排躺着十几具尸体,她们生前都是妙龄少女,但现在只能睁着眼,怨恨地控诉上天。
贺青冥目不斜视,也没有任何表情,他找了一块巨大的油布,把她们的身体盖住。这块油布原本是用来在雨天遮盖麦子的。
“嗬,找死的小白脸!”
贺青冥直起身,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谷场,忽然乌泱泱围了一群大汉。
这群大汉都穿着一身短打,为首的一人身材健硕,肩上扛着一把连环大刀,脸上从右到左,贯穿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群人该是这一带的悍匪。
边陲一带,总是经常有烧杀劫掠的悍匪过境。他们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四处流窜作案,一度让官府很是头痛,武林中人也多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一则这些悍匪毫无底线可言,也不讲江湖义气,跟他们打交道,不仅跌面子,还总是鸡同鸭讲;二则他们的武功也许比不上江湖里的一流高手,却也不可小觑。何况他们往往成群结伙,即便是一头象,也懂得要避开疯狂的蚁群的。
贺青冥依旧面无表情,只双手合一,浅揖了一礼“贺某见过诸位。”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鸭嗓嚷道“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公子哥,我说,小白脸,你怕是走错了地方,赶紧收拾收拾滚回家找你妈哭去吧!”
“我并没有走错”贺青冥淡淡道“我会在这里住下来。”
贺青冥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他不是要夺走他们的地盘,而是在说晚上吃什么饭。
这下子他招来的就不是嘲笑,而是暴怒了。
匪群里已有好些人蠢蠢欲动。
“诶——”为首的那人却制止了他们,他在马上探出半个身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贺青冥一番。
贺青冥面容俊秀,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袍,衣裳是上好的蜀锦做的,外边着了一件银绣的流风回纹披风,兜帽处飘着一圈雪白的鹅毛,衬着他半披下来的乌发,显得十分风流隽雅。
无论怎么看,这也只是一个江湖迷途了的世家公子哥。
直觉告诉他不要招惹这个人,哪怕他看上去再斯文再无害。
但其他人并不这么想,他们看着贺青冥,仿佛不是看见一个人,而是看见一座金山。
好容易来了一只富的流油的肥鸡,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何况贺青冥的行为已经挑衅了他们的权威。
贺青冥必定要得到应有的教训。
匪首压下心头那一点古怪,也许这一次是他错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一面说,一面便来揽他的肩膀。
贺青冥口称“不敢”,一双眼睛却盯着他的手,这双手也仿佛长了眼睛,盯着贺青冥肩臂和肋下的各处大穴。
但最要命的却不是这双手,而是袖里闪了一丝白光的飞镖。
即便贺青冥能够避过他的手,也躲不开这四发飞镖。
电光火石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贺青冥身形动如游龙,匪首大哥一击不中,袖中飞镖射出!
贺青冥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众人得意地笑了,匪首脸上也不禁有了一丝笑意,尽管他笑起来牵动了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整张脸诡异又可怖。
他走到贺青冥面前,笑道“贺公子,你——”
话音顿住,他的眼睛忽的瞪得很大,眼球几乎暴出,喉头发出“咯咯”的奇异响声。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疑惑和恐惧的神色,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脖子上插着一柄软剑。
一柄二尺三寸的银鞘软剑,剑身轻而薄,恍若一叶扇动的蝉翼,色如雨过天青,阳光照射下,散发出金银交错的光泽,好似粼粼闪动的波光。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青冥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是贺青冥!”
纵使他们不常与中原武林打交道,也都知道,近年来江湖上出了个武林新秀,唤作贺青冥,腰缠一柄青冥剑使得出神入化,身经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未尝有一次败绩。
江湖上关于贺青冥的传闻很多,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处,甚至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脸,连他什么样子、什么年纪都一无所知——毕竟江湖上见过他的脸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都是一道琢磨不清的影子。
贺青冥右手轻轻一挥,动作轻柔地让匪首生出一种错觉——这容貌俊秀,举止文雅的年轻人,好像只是轻抚了一下他的侧颈。
下一刻,银练绞动,大好头颅和着一场缤纷的枫雨在空中翻滚几下,而后骨碌碌滚到烧焦的谷场一角。
贺青冥身上并未污损分毫,他只是用剑盛起了这一场红雨,红雨顺着青冥剑一滴滴落下。
“啊——!!!”
人群如梦初醒,好像银瓶炸裂,瞬间迸发出一阵带着恐惧、愤怒又绝望的嘶吼。
群狼无首,但一群无首的狼会更加疯狂。
贺青冥一抬眼,他的眼角眉梢天然上挑一段弧度,这一眼竟然平白多情起来。
但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的,他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更冷“看来西北的雨,还下的不够多。”
夕阳很红,人喷洒出来的血却更红。
满天云霞飞舞,也不知是被夕阳照红,还是被人血染红。
天边的雨还没有下完,群匪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也大都屁滚尿流,全然被吓破了胆。
贺青冥用剑尖挑起十几颗雨珠,打入那些逃兵的膝盖,震碎他们的骨骼。
再凶悍的马匪,这时候也变作了一条条哭爹喊娘,满地打滚的臭虫。
贺青冥用脚尖轻轻一点,任马匪如何使劲,地上的刀柄也依然纹丝不动。
那马匪目中喷射出愤怒又惊惧的火光“姓贺的,你杀了老子吧!”
贺青冥一侧头,扫了他一眼“很好,你倒是条汉子。”
他足尖一挑,砍刀翻动,刀刃没入土中,只露出来一截刀柄。
贺青冥淡淡道“若你能拔出这把刀,我便饶你一命。”
“好,好,贺青冥,我韩千算是服了你了……”
那马匪汗如雨下,面目狰狞地爬起来,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因着腿上剧痛而狠狠颤抖。
他看着贺青冥背过身去,目下露出一丝冷光,原来他口中却含着一个圆形器筒,里边藏着能致人死地的暗器,只消轻轻一吐,对手便要立时毙命。
谁知贺青冥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他挥袖一抄,冷冷道“……不自量力。”
韩千偷袭失败,却大笑起来“哈哈哈,贺青冥,我虽然技不如人,却也不至于那么笨!”
贺青冥秀眉微微蹙起,手心翻动,只见方才韩千射出的只是一枝折断了的花茎。
韩千说罢,随即深深吐息,吹出一声长长的哨响。
断壁残垣之中,忽的冲出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背猎犬!
狗吠、炊烟,这些本该是浪荡天涯的游子最渴慕的东西。
因为它们代表着故乡,代表着家园。
但有时候,这些东西也可以变作致命的武器。
江湖子弟江湖老,有多少江湖子弟风云一世,最后却丧命于温柔乡,丧命于他们最渴望的家?
贺青冥下意识侧身闪过,一个人武功再高,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总是要选择回避。
而这回避的一瞬间,无疑就是韩千的机会。
他只有这一次出手的机会。
但人生的变故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韩千没有想到,贺青冥并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
贺青冥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他的暗器还未撒手,贺青冥的青冥剑便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那条黑背猎狗扑出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也与之扑出,并且一把扑到了猎狗的背上,死死地咬住了它的脖颈。
腥涩的血喷洒出来,猎狗嗷呜一声,似乎想要转过头去撕咬那孩子,但不消片刻,它的喉管已经被那孩子咬断。
但那孩子似也精疲力尽,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半空摔了下去。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摔倒。
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只因贺青冥已经回身接住了他,又一连拍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止痛。
这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在黄土和尘烟里打转了多少回。
但贺青冥还是那样整洁,只除了抱住他的一双袖子。
这时节正是初春,夕阳最后一缕光辉洒在贺青冥背上,在那孩子的面前投出一片温暖的阴影。
他看见贺青冥背后有一棵柳树,一棵已经烧焦了半边的柳树。
贺青冥望见这孩子,方才还凌厉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些许。
这孩子看上去只比他的星阑大了几岁。
贺青冥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和天下许许多多的父母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
他也看见了这孩子的眼睛——冰下的火,火里的冰。
这是一双几乎没有活力的眼睛,但它却还有着太多的不甘与渴望。
贺青冥用剑挑开那条狗,抱着那孩子,站在柳树底下。
一滴雨珠落下,将要落在那孩子的脸庞。
贺青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已来不及出剑。
那孩子也没有再见到那惊鸿一瞥的剑光,贺青冥指尖轻轻一拂,那孩子只觉面上似有一缕春风抚过。
贺青冥瞧了瞧那滴雨珠一眼,而后不甚在意地甩开了。
那孩子目光闪动,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贺青冥抱着他朝不远处的屋舍走去,身后是飞扬的黄土、焦黑的枯木和滚滚的红尘。
他抱着那孩子的姿态,就好像一个母亲哄着她将要入眠的幼儿。
那孩子似乎有些拘谨,小小的手蜷了起来,整个人也蜷成小小的一团,但贺青冥却以一种更强势、更不容抗拒的姿态抱着他。
他和贺青冥贴的很近,近的能听见他的心跳。
这是一个十足危险的距离。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困,在他短暂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困顿过,尽管身上隐隐的疼痛还不住扯动着他的神经。
有的人活下去,只需向他的父母撒一个娇,但有的人活下去,需要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饥饿和寒冷。
他忽然很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数着那稳健有力的心跳,渐渐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心跳化作母亲的摇篮曲,伴着他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