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舟回到了1977。那年,山花很艳,人儿很美,山路很远,日子很苦。他本想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上山采药,下河捕鱼,开上一间小药铺,娶上一个小娇妻,享受闲山静水的逍遥日子。奈何,天不遂人愿,小知青丢了 ...
咯—咯—咯——
清晨,山坳间薄雾绵绵,林木苍翠,一阵嘹亮的公鸡打鸣自黄土墙塌了半边的小院中响起。
只是,司晨的号角在通红的日头早已挂在山头,大队催促上工的铃铛都敲了两遍半的档口,多少有点敷衍了事。
然而,那只通体油亮,翘着黑尾的大红公鸡却恍若未觉,反而弯起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院门口的两拨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响,一副要攻击的架势。
“龟孙儿,谁要是敢动俺儿一指头,老娘拼了他!”
一位中年妇女跳着脚骂了起来,气势似乎比那只炸了羽毛的丹雄鸡还要凶狠几分。
“李玉珠同志,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儿子王承舟偷了人家女知青的鸡,气得人家城里来的小姑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都一个早上没出门了,甚至连上工都没去,他不该出来道个歉吗?”
对面那位操着满口普通话的男青年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丝毫没有被一个乡下村妇的撒泼打滚给吓到。
“就是!我们是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帮着建设美好祖国的知识青年,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我们?这大公鸡明显就是小芷姐为了早起报时,特意跟老乡买来的,红彤彤的全村仅此一只,人赃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放屁!你说它是你的鸡,你喊它一声,看它答应你不?”
院子里响起一阵哄笑。
李玉珠个子不大,长得还十分面善,此刻却豁出脸皮无理取闹,惹得乡亲们一阵哄笑。
院子里满是吵嚷,王承舟悠悠转醒,只感觉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摸了下额头,却惊得他直抽凉气儿,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自己脑门子上来了一下,都出血了!
这会儿虽然已经结痂,可整个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重得跟套了个瓮似的。
对了,自己不是正在诊所里骂街,怎么转眼来到了这里?
王承舟眨巴一下眼睛,举目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黑黢黢的屋顶,裸露出来的椽子烟熏火燎,好似镀了一层油亮的黑漆,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陈旧得仿佛20世纪的黑白电影。
椽子上铺着芦苇篾子,或许是年久失修,已然糟烂不堪,破出几个大洞,露出麦秸缮成的茅草屋顶。
麦秸秆儿稀拉拉的,一眼望过去,甚至能看到外面晴朗的天空,遇上个刮风下雨,必定泄漏不止。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除了自己身下躺着的一张低矮木床,就只有堂屋正中,靠着后墙摆放的一面立柜。
那柜子是唯一能称得上家具的物件,想必平日里很爱惜,擦得枣红色的木料锃光瓦亮。
偏偏柜头上搁着一只陶土盘子,那土法烧制的瓷器好像是什么塑像的底座,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上面散落的香灰,只是神像却不见了踪迹。
靠西面的一间房子用黄泥坯隔开了,留出一扇小门,门上还吊着一块破布帘子,风一吹飘飘摇摇的,显得有些神秘。
而此刻,正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看到他醒来,歪着脑袋,大眼睛忽闪一下,指着他喊道:
“玉珠,我就说这孩子没事的吧。”
“他就是太胆小咯,抱着大公鸡回来的时候撞到了脑壳,躺一躺就好咯,没得事。”
“你们都不要吵咯,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不了,你们批斗我嘛。”
王承舟呆愣愣地望着她,海量的记忆涌上心头,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跟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盯着自己细嫩紧致的手臂,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重生了!
外面那位叫嚷的中年妇人正是自己的母亲李玉珠,而眼前清丽中透着一丝呆萌的女孩子,身份却有些特殊,是自己名义上的姑姑——李香儿。
而自己重生到了1977年4月25日,也就是被公安同志带走的当天!
这一天,来自南方的女知青徐小芷自缢身亡。事情的起因是她养的一只大公鸡被盗,而偷走大公鸡的王承舟便间接成了杀人犯。
在那个特殊的年月,他被立了典型,因此落了个二十年的牢狱之灾。
然而,事实是那只大公鸡是徐小芷亲手送给他的,根本不是他偷的。至于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女孩子究竟因为什么寻了短见,真相却永远隐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王承舟却不清不白地蹲了二十年大狱。
丈夫亡故,唯一的儿子又坐了监,母亲李玉珠伤心欲绝,思劳成疾,就此离世。
作为一个外乡人的小姑姑李香儿被村民排挤,沦为小乞丐,四处流浪,最终不知所踪。
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王承舟不受控制得浑身战栗起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前世二十年的牢狱生涯,等他重新步入社会,早已举目无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
幸而在狱中之时,他遇上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对方见他秉性淳良,便把自己一身的医术倾囊相授。之后的二十年他一边行医,又一边钻研先贤们留下的各种医药典籍,终于在年逾花甲之际学有所成,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以一个刑满释放之人的身份,获得无数患者的推崇。
只是这一生却过得孤苦伶仃,除了遥远记忆里的母亲和小姑姑,再没有一个亲人。
否则,大半夜的,他一个劳累整天的老人也不会被奸商用以次充好的霜桑叶给气死过去。
“茎叶花实,四时随宜。采未老茎枝,汁正充溢;摘将开花蕊,气尚包藏;实收已熟,味纯;叶采新生,力倍。入药诚妙,治病方灵。其诸玉石禽兽虫鱼,或取无时,或收按节,亦有深意,非为虚文,并各遵依,勿恣孟浪。”
《本草蒙筌》中的这段话他谨记于心,所以才能保证药性,在二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做到药到病除。
霜桑叶非比别物,需得初冬或深秋经霜后采集,否则药效全无。事关患者的生命健康,怎么会有人昧着良心干这种坏事的?
不是……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死了一次,还不能释怀?
王承舟意识到自己又犯病了,禁不住狠狠敲了一下额头,却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然而,目光却变得坚定起来。
老天爷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自己一定要改变自己那简单潦草,甚至可以划分成明显段落的可悲人生,赡养母亲,照顾小姑!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件事,应该就要来了呀……
“出事了、出事了!”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突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远远地便满脸惊恐地吆喝道:“知青同志上吊了,知青同志上吊了!”